溪白注意到他笑容里似乎并不全是正面的情绪,于是问了一句。 “有人情味,不好么?” “有人情味对于执掌权力,审判刑罚时是好的。”顾弛说着,看向溪白,“不是有句话么,法外不外乎人情。” 世事万物并不是只用一杆秤,一把刀就能分清毫厘,裁决对错,很多时候,地府对于功过的判定,也同样需要着“人情味”。 “但鬼王的更迭,永远是冷血而残酷的。”顾弛一挑眉,眼神带上几分寒意,“在那个时候,所有的软弱、善良,所谓的’人情味’,都是一把把刺向他后背的利刃。” 即使是现在回忆起来,顾弛都无法想象,当初的自己是怎么从那数不清的鬼之中活下来,走到今天的位置的。 他挑起嘴角笑了笑,“所以,每一代鬼王换任时,继任者都逃不过走上冷厉无情的最终结果。” 即使是他,当初也是一样。 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更多的只是一种美好的企望。 在地府冰冷无情的土壤中生长,也不怪千年以来,开出的永远只有带着血色,代表死亡的彼岸花。 “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了上千年。” 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快觉得前路将永远如这般,覆满寒冰。 “直到……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他遇到了一个小孩儿。 那天晚上,也许是想起了旧日里的厮杀,回忆被血腥和凉薄所填满,却也唤醒了久久不曾翻涌的烦躁。 于是顾弛踏着月色,少有地来到了人间。 身为鬼王,偶尔他也会在晚上到人间巡视一下,看看是否有什么难以收服的厉鬼,或者玩忽职守的阴差。 而这个晚上,他却遇到了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事,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华夏地广,土壤辽阔,光靠谢必安和范无赦两个无常勾魂,估计早就累得再死一次了。因此地府在每个城市都设有城隍庙,城隍庙下便有各自的无常鬼,负责属地的勾魂和送往地府往生。 顾弛看到的,是当天负责轮值的黑白无常勾着一个哭哭啼啼的活人,拉拉扯扯地往黄泉路走去。 死亡一向是为活人所恐惧的,不远接受自己死了的人一向不少。 但勾魂索上的禁制能让所有的生魂无法产生任何反抗,剩下的发泄方式唯有以泪洗面和鬼哭狼嚎,所以有些对阴物敏感的人,夜里总是能听到一些怪异的声响。 但让顾弛驻足的,不是这常见的小事。 而是一个突然横着手臂,蹿到道路正中央的小小身影。 是一个活人。 “喂,你抓错了!” 那个小小的身影发出的声音也很稚嫩,脆生生的,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 是个活人。 一个小孩子。 听那小孩说的话,顾弛下意识地往那拉拉扯扯的无常和生魂身上看了一眼。 他这才发现,那生魂身上仍旧带着活人才有的生气,但有个黑色的咒文刻在了他的魂体上,将这生气给藏了大半。 这种低劣的禁制自然骗不过顾弛,但普通的无常鬼只是小鬼而已,隐瞒他们已经足够了。 而那咒文同时也将那生魂的舌头给封住了,他张着嘴时,能清楚地看到舌头上有个黑色的X字纹。 只是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知道的? 而那个活人,就是当时年仅十岁的溪白。 无常鬼被小溪白喝住的时候,还以为说的并不是自己,毕竟绝大多数人类都是看不到鬼的。 但当他想要带着那生魂绕开,却发现那小孩装满恐惧与颤抖着的坚定的眼珠跟随着自己的行进方向左右移动时,无常鬼终于确定,溪白说的就是自己。 “你看得见我?”无常鬼忍不住问了一句,又指了指自己的同伴和那生魂,“我们?” 他一边说,脑袋一边好奇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这无常鬼生前做了许多好事,但却被恶人所害扭断了脖子,是以让他当了地府鬼差,也算是补偿他一生的善举功德。 但不知怎么的,就落下了一走神脑袋就开始乱扭的毛病。 这场面别说一个孩子了,就算一个成年人过来恐怕也是吓得屁滚尿流的程度。 溪白的下唇都要被他自己咬出血了,连伸直的手臂都在颤抖,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一冲动就跑了出来,但当他的视线触及无常鬼身后被勾魂索捆了个严实,一双装满了悲伤与痛苦的眼睛时,害怕在这一瞬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冲散了。 用力闭着眼睛,溪白大声道:“你旁边的那个人,他是被冒名顶替的,他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杀了人,找了个邪道士算出自己快死了,就用邪·术让弟弟顶罪!” 漂浮在半空,借着夜色隐匿的顾弛微微挑了挑眉。 这小孩怎么知道的?看着身上没有灵力,打扮也不像修士。 他琢磨着,而底下的无常鬼已经皱着眉开始翻生死簿了。 当无常鬼中的白无常拿着哭丧棒念起了咒语,一道金光自书页上亮起,指向那生魂。 真的抓错了! 无常鬼连忙传讯给城隍,请北城的城隍爷来断判。 当他们忙完,想要拉着溪白好好感谢一番——否则若是把错误的生魂送去地府,后续被发现了还得把人接回来,麻烦不说,他们俩是要背锅的。 但是一低头,两个无常愣住,面面相觑。 那小孩儿呢? 人不见了! 直到城隍爷到来,无常鬼也没找到刚刚和他们说明真相的那小孩。 当他俩想和城隍并报时,却见城隍爷突然飞至一座建筑物后的半空之中,晃荡了一圈后又落下来,嘴里还嘀咕。 “感知错了?” …… “所以,你说的那位鬼王,当时跟着那个……小孩,一起离开了?”溪白的视线从四周收了回来。 他终于知道,这从下车开始就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究竟是从哪来的了。 顾弛嗯了一声,“自此,鬼王便关注起了那小孩。” “那个明明自己很害怕,但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被抓错却无法辩驳的生魂,敢于直面无常鬼的小孩。”顾弛转头朝溪白笑了笑。 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两人像是默契地一并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安静的状态。 溪白看着那双浅褐色的眼睛,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想要从中看出什么隐藏的秘密,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顾弛。 注视着他的男朋友。 “那后来呢?”溪白轻声问了一句,抿了抿唇。 他像是本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安静地等待顾弛的叙述。 “一开始的他,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小孩很有意思。” 作为地府的掌权者,华夏所有人类死去后魂魄需要归去的终点,每一任鬼王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也最是明白一个道理。 人心,和鬼没什么两样。 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一颗心,能驱使着那个胆小的漂亮娃娃,做出最违背自己“本能”的事情呢? “未来的几年,鬼王看到了那小孩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被孤儿院的坏孩子排挤,自己搬出来住,第一次租房被房东欺骗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笔钱…… 顾弛讲的,明明是鬼王的故事。 但记忆深处的碎片却如风吹动积起的雪花一般,接连不断地出现在了溪白的眼前。 “鬼王本以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的小孩,会变得和他见过的大多数人一样。” 和大多数被人心伤害过的其他人一样,开始学会收回善良,封闭自己的心。 “但并没有。”顾弛牵起了溪白的手,牢牢抓进了掌心里,“他还是鬼王最初见到的,虽然胆小,但是为了无辜蒙了冤屈的生魂,会大着胆子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他们的人。” 溪白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怕鬼不代表胆子小!” 顾弛被逗笑了。 温热的气流随着笑音落在耳畔,吹红了溪白的耳朵。 他用胳膊撞了撞顾弛,“你继续说呀,然后呢?” “然后在某一天,现任鬼王突然发现:他的心态好像不太对了。” 那天,鬼王有事来得晚了,但到了男生的小出租屋边,却看到屋里虽亮着灯,但没有人。 他好奇地凑近,却听见门开的声响。 浴室里走出来的,是一片直接撞进他眼睛里,撞得他呼吸一滞的,犹如羊脂白玉一般的细腻雪白。 时值夏秋之间,天气热却也没那么难忍,屋内只开了一盏小风扇。 身材清瘦的男生穿着一条白色的小裤头,站在阳台的水池边上,仔细地清洗着自己换下来的校服。 鬼王直接跑了。 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想到那不小心撞到的场景,整只鬼就开始不断升温,为此连地府的公务都耽搁了一段时间。 他决定让自己先冷静一下。 也得花时间搞搞清楚,那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失控感究竟是什么。 而这一躲,就是两年。 再次见面时,男生已经长高了不少,整个人像一株挺拔的小树。 “其实当时,鬼王并没有像他规划的那样冷静下来,也没有做好再见面的心理准备。” 但他还是去了。 因为那天是男生的生日。 虽然是贵,但他隐隐约约知道:18岁,对于人类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年。 溪白回忆起了自己十八岁的生日。 想了一会,终于从记忆的深处,翻出来了一点片段。 而这点片段,与顾弛的话,再一次重合上了。 “男生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手边放着一只猪猪存钱罐,还有一只信封。” 存钱罐的肚子已经空了,换成了插着一根燃烧着的蜡烛的小蛋糕。 而信封里装着的,是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顾弛像是真的跨越时空看到那蛋糕上的蜡烛,瞳孔里的光芒更亮了一些。 “当男生鼓起腮帮子,眼睛亮晶晶地吹蜡烛的时候,鬼王发现自己胸膛里,响起了心跳的声音。” 修为越高的鬼越像人类,当实力登峰造极的时候,甚至连血液流动和心跳都能模仿出来——但这一切都没有必要,所以从来没有什么鬼会去研究和在乎这些事。 但这本不该存在的心跳,自然而然地就来了。 鬼王也是那时候开始意识到。 自己或许早已经在十年的注视之间,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那个叫做“溪白”的小男生。
第59章 一切的真相, 到现在已经算是很明朗了。 但溪白还是没有戳破。 他就是想看看,顾弛都还能忍多久。 也许是因为有些气对方一开始骗他,又或许是气顾弛明明喜欢自己却不直言, 一直到自己听见他的心声,刺激了一番才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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