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下,月光如柔红色赤练,披盖万物。挂在外的灯笼亦由白转红,暖黄的光透出来,也变成了森森冷冷的红。 姜遗光忽然接话:“赤月王在家乡治好红月病,用的方子里就有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这几味药。” 这些药合在一块儿,就叫五石散,又称五色散。据说服之能通体发热,叫人飘飘欲仙。 九公子当即色变:“他们竟敢用五石散?”他恨恨地走两步,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如果姜遗光所说为真……怪不得,怪不得陛下容不下这群人了。 只靠打劫富商敛财,陛下尚能容忍。打着上天亲子自封为王,已是在陛下卧榻之侧酣睡。 再加上一个前朝滥用的五石散呢? 陛下不会容忍! 九公子来回走几步,忽地很快扭头道:“诸位收拾行囊,找找斗笠、伞等事物,我们先行离开。” 黎恪一怔:“那些被关在底下的船夫呢?” 九公子神色漠然:“放出来吧,叫他们自己小心。一旦沾上,便丢到河里去。” 姜遗光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外面依旧仰头望月的人。 一个又一个,神色痴迷,齐齐仰着头。 不注意看,很像一群群被吊在半空中的人。 一切都是红的,江水面上是红的,船身是红的,这些人,从头到脚,也都是红的。 眼里落上了红,头发上染了红,露在外的脸上沾着红。好像被泼了一层稀淡的血水。 他一直看着,什么话也不说,不知在想什么。 黎恪疑心他对九公子的话反感,拉了拉他:“走吧。” 他不是不想救那群人的命,可一次又一次的经历,让他知道,他也不过只能勉强救下自己罢了。 菩萨过河尚且难自保,他又如何去救其他人? 姜遗光跟着他走了,在一间间照不进月光的房里搜,最后在库房找到了不少斗笠,伞却实在没有了。 从窗帘、被褥上裁了布,中间剪了洞,套进去,做成个幂篱样子,一人一顶戴上,又去寻那群船夫被关押的地方。 他们都被关在甲板下一层,从一楼大堂楼梯往下走,愈发黑暗。 热烘烘臭气袭来,几人都捂了口鼻,姜遗光走在第一个,慢慢走进去,火折子吹亮。 他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呼吸。 因是被捉来的,这些人横七竖八随意扔在这儿,身上穿了好些的料子也被扒走了,不少人甚至是光着的。 黎三娘和兰姑走在最后,还没见着。 姜遗光蹲下去,摸上一个人脖间。 触手冰冷,生机不再。 姜遗光同样有些冰冷的声音在暗室中响起:“死了。” “死了?怎么会?”九公子不信邪,迈步过来,随意翻过几个人一探,心口已没了跳动,鼻间也没了呼气,果然是死了。 就是不知怎么死的。 这群水匪……不,应当不是赤月教所为,这群人身上没有伤口,脸色也平和,不像是被杀死的。 是因为什么诡异么? 他脸色依旧很不好看:“既然死了,我们就尽快离开,以免出事。” 无人有异议,刚才怎么来的,现在又怎么往回去,刚踏出去,一道破空声便传来。兰姑躲闪不及,还是黎三娘拉了她往身边一躲,又飞身一脚把那人从楼道上踹下去。 踢下去的一刹,跟在后面的黎恪等人默契闪身躲开,任由那人滚下去,躺在一地死尸中。 “是水匪。”兰姑惊道,“他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水匪已完全不像个人,乌糟糟长头发披散,凌乱不堪,瘦得可怕,皮肉都凹了下去,骨节诡异地凸起,落在一地柔软冰冷的尸体上时,还要仰头喃喃说话。 “月亮……月亮……” 干涩沙哑的声音,在暗室回荡。 “月亮!!”他忽地高叫起来。 九公子定睛看去,就着一点点光仔细打量,厌恶道:“不会错,他就是毕宿。” 他变成这样,谁知其他人会不会? 大堂内依旧寂静无声。 亮得过分的月光照进来,几人都小心地避开,看向外面甲板。 寂静得可怕,没有一点声响。 但这片寂静,只叫人觉得惶惶不安。越是静,越可怕。 “各自小心些,别被伤到。”九公子低声说。 话音未落,声音便滞了滞。 他们面前,薄纸糊的窗上,砰一声,猛地砸落下一道血手印。 血掌印下,连着人的肘。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砰砰响,一道又一道血手印,不断砸在薄薄纸窗面。很快,就将原本一大片空白的窗纸染成一卷红梅图。 无法想象,外头到底有多少这东西。 兰姑脸色白了白,急切一握黎三娘的手:“小妹体弱,还望三娘等会儿能救我。三娘大恩大德,小妹没齿难忘。” 黎三娘只低声道:“放心,你既和我们全须全尾地出来,我也保管叫你不掉一根头发地回去。” 九公子和黎恪亦道不会抛下他。 唯独姜遗光没出声。 他向来不怎么说话,大伙儿都习惯了。兰姑心里好受些,至少姜遗光能毫不犹豫冲出来救她,可见实在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砰砰砰。 砰砰…… 拍打声不断,一只只血手,不断拍门、拍窗,好似绝望之人的申冤。 “诸位,各自小心。我方才看过,这艘大船边上还有不少小船,足够五人乘坐,挑右边最近的……” 九公子定了个简单的策略,等会儿他们所有人都跳到船上去,砍断绳索后直接开走,再去寻他们原来在的大船,总得把山海镜拿回来。 那群东西不知会不会游水,他们只需划得快些,想必也能摆脱。 这时节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那些东西和他们只有一门之隔,很快就要进来。黎三娘和黎恪都答应下来,姜遗光没说话,大家都当他默认。 “走吧!” 九公子带着大伙儿往最边上一道门跑去,大步跑得衣袍翻飞,用力踢开门就冲了出去,可当他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甲板上和他们想象的情景不一样。 竟是空无一人的。 门板还在被敲响。 一道道血手印按在上面,可是……没有人。不管怎么看,都没有人。 他们想象的一群血淋淋的尸体拍窗的情形根本就没有出现。 这反而更叫几人毛骨悚然起来。若是直白的一群死尸摆在眼前,还有迹可寻。可……根本看不见的东西,他们又该怎么防? “快跑!别愣着。”九公子呆了一瞬就立刻继续跑,姜遗光步伐不停,隔着袖子拽着黎恪和兰姑,硬生生把他们拖到了船边。 他速度太快了,九公子反而慢了一截,三人到达船边后,挑了一艘最近的船。姜遗光把兰姑推给错后一步的黎三娘,抓着黎恪的肩,腿微微下蹲,如一只猎豹捕食前一般,猛地跳了出去。 他很轻,黎恪也不胖,稳稳当当落在小船上,小船晃荡两下,好悬没翻。姜遗光又一拉差点站不稳的黎恪,把他拉到一旁。很快,黎三娘带着兰姑也跳了下来。 “九公子!快!” 他们动作都很快,一上船立马让开位供后来人落脚。黎三娘仰头招呼九公子。 九公子站在小船边缘,斗笠边垂下的布料遮住了脸,叫大家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能看出来,他不知怎么的,站在船边一动不动。 “九公子?”黎三娘的声音大了些。 黎恪也跟着一道喊。 九公子依旧一动不动。 他本就穿着一身红袍,双手垂下,站在那儿,柔红色的风吹来,将他的袖袍吹起,整个人犹如一道红色的鬼魅。 “糟糕!”反而是九公子出事了。 黎三娘当机立断:“善多,他们俩就交给你了,我去把他带回来。”说罢,她从腰间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剑,手腕一抖,那银亮的软剑便绷直了,银光一闪而过,黎三娘斩断了小船和大船间牵连的粗麻绳。 紧接着,她便俯身借力,用力一蹬,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去,落在九公子身边。 黎恪和姜遗光隔着袖子,一人一边摇船桨,将小船摇远了些,却又不至于叫他们跳不过来。 两道身影站在了一起,黎三娘直接就要扛了九公子走,一碰却觉得不对劲。 九公子怎么会僵硬得跟块木头似的? 她心里怀疑,轻轻拉开九公子的斗笠一角,旋即大惊,一把掀翻了对方的斗笠。 红袍斗笠下,哪里是九公子的脸? 赫然是一抔花根茎虬结缠在一块儿的泥土,蚯蚓、蛆虫簌簌往下落,上头种了一棵鲜红的花。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摘掉斗笠的一瞬间,那朵花迅速枯萎下去。堆积在一起的泥土也瞬间散下,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离三娘这才看清,虽然同样是红袍,可这人身上穿的红袍样式粗陋简单,没有任何暗纹,就好像是……好像是……一层红纸做的。 隔着老远,小船上的三人也看清了。 黎恪不由得惊呼:“那又是什么?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他想起了自己家中古怪又诡异的花儿。 可是……那东西不是已经被他和姜遗光捎走了吗?他们连死劫都已经度过了,怎么又会再次出现? “善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遗光侧头看他一眼:“我在房间里讲了两个故事。” “两个?你还讲了什么?”黎恪揉揉额头,只觉有些疲累。 “讲了一个名叫《将离》的故事。”姜遗光语气平淡地说,“将离原先在京中,现在,它果然追着我来了。” “它杀不了我,所以就一直害我身边的人……”姜遗光喃喃自语。 原来是这样吗? 兰姑急道:“那将离的故事又有何解?” “无解,故事只是故事。不让将离满意,是不会解脱的。” 姜遗光的话显然叫兰姑无法接受,黎三娘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黎三娘受难? “善多,能劳烦你叫我送上去吗?我去寻九公子,他身上有山海镜,总能破局。” 孰料,姜遗光却摇了摇头。 “你也说了,九公子身上有山海镜,他不会出事,他会出来的。”他又侧头看一眼面色灰败的两人,道,“我答应了黎三娘,但我没有答应你们。” 说罢,他将船又划出去一丈多远。 “你要去哪儿?”兰姑问,看他的方向是往他们自己所在的大船去,忙问,“你是不是要取回我们的镜子?” “对。没有镜子,无法摆脱。”姜遗光抬头看一眼。 赤色月亮,隔着斗笠和一层厚厚的布,仍旧能见其鲜红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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