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入镜人倒是大摇大摆在他们身边席地而坐,皇帝侧头看那张海图,完全看不懂。 符轮看着看着,神情也凝重起来。 “我们前方这座岛,还从未被发现过。”他指着海图上一处空白,“船队现在就在此处。” 这下皇帝看出问题来了。 他们在的地方没有岛屿,可周边陆地都有标识,意味着更远处早就有人来过,并非无人发掘。 所以这座岛为什么没有被记录在册? 皇帝听懂了,心沉下去。 徐福拿不定主意,让人先划小船去看看。结果最前面探路的船折返回来后高兴得都快疯了。 “仙山!前面是仙山啊!”那人语无伦次,激动的话都说不囫囵,还是旁边人赏他几脚才喘着气把话说完了。 原本他还有点怕,岛的影子很阴森,看着怪吓人的。靠近以后,他就听到了飘渺的乐声,好像有人在弹琴奏乐,他还听到了许多鸟叫声,听不出是什么鸟,但叫得很好听。他便放下心来,离那座岛越来越近。 穿过一层朦胧的雾后,青黑色的岛突然变了,取而代之是洁白的云雾,恍若仙境,遍地是琼花玉树和从没见过的奇异鸟兽,还有阵阵香气飘来。 这不是仙山是什么! 刚才一定是仙人在考验他! 他不敢自个儿进去,赶紧折返回来。 他说完整座船上的人都激动起来了,徐福也抑制不住激动,再三卜测,都道前路大吉,便下令船队往仙山去。 只有五个他们看不见的人高兴不起来。 “仙山”上有什么,他们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长生不老药。 可他们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只能跟着大军踏上“仙山”。 一切其实发生的很诡异。在四人眼中,这座不大的岛屿阴森死寂,遍布暗黑色崎岖礁石,进来以后就连天和周边海水都变得灰暗,不见一个活物,就连水中也死寂沉沉,和仙山扯不上丁点关系。 但众人都无比兴奋,人人都跟真见着仙山一样高兴地冲进岛中,在长满荆棘和乱麻的碎石堆上欢呼,热泪盈眶。而后又是祭祀,占卜,跪拜。一众人商讨如何见到神仙,如何得到神仙欢心求药等等。还有人想在漆黑的岛中泉水里饮用,被制止了,担忧神仙会因此发怒。 就算如此,被制止的人也乐呵呵的,找到了仙山,难道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令人愉悦吗? 他们越是高兴,皇帝越是胆寒。 这就是仙山的真面目。 这就是“长生”。 五人跟在人群后,看他们激动地发疯后渐渐冷静下来,他们开始绘图,记录,再不断往里摸索,寻找神仙,企盼仙人垂怜。 当然,他们用的法子既简单又繁琐,命童男童女着乌衣,戴青冠,行大礼,乐师开道,一路伴着歌舞行进。 皇帝甚至想对他们说,没用的,快回去吧,但不必姜遗光拦着她就停下了。 没有用的,这些都是过去发生的事,她阻止不了。 很快,人们在岛上发现了一条天路,玉白长阶无端从地面长起,两边长满鲜妍琼花,仰头看去,一级级攀到云端。 “必是仙人显圣!” “仙人愿意见我等了。” “快快收拾一番,如此蓬头垢面怎么好见仙人?” 人群骚动起来,开始梳洗打扮,又回船上去再拿供品,方才用去了不少,若是被当做懈怠可就不好。等那些人折返回来,一众方士挑挑拣拣,唯恐供品不够新鲜、他们看上去不够心诚,仙人们不会见他们。 一切都准备好了,将军因为杀气过重,被徐福要求留下守船。其余人跟着他拾级而上,渐渐隐没在云端中。 然而,在五人眼中,他们却是在向下走。 岛中长满尖刺的礁石早就把他们划得遍体鳞伤,他们却没有察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张开巨口,极幽深的一口大洞。他们笑着,载歌载舞走下洞中,仿佛踏上天路。 没有犹豫,姜遗光跟在徐福后面,一道走了下去。 皇帝和另两人都跟在姜遗光身后向下走。 引路人没有动身的意思,他道:“我在上面守着,你们放心去吧。” 台阶轻飘飘的,略微黏腻,好像踩在湿漉漉的云上,耳畔清风拂过,令人陶醉。 长阶崎岖陡峭,每往下一级,森冷冰寒更甚,鬼哭阵阵,好像要走进地狱里。 徐福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日光晒在身上,本该暖和的,为何他越走越冷? 白玉一样的台阶,为何他踩着越来越痛? 周围琼花玉树,为何他鼻间尽是血腥味? 台阶分明向上走,为何他要看前方时,却向下低头? 还有…… 徐福忽然想起来,身后好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声音了。 他回头看去。 长阶冰寒,血迹斑斑。 随他来的童男童女,大秦最有名的数位方士,他们都不见了。 他站在阶梯中,像做梦一般,只是一转眼,缭绕云雾沾上漆黑,悠扬乐声亦化为阴阴幽幽尖啸。原本通向天际的长阶尽头湮没在深处黑暗中。 只是一转眼,天堂之境已沦为地狱。 在他面前,一扇漆黑的门半阖,暗不见光的门缝吹出森寒的风。 徐福脸色彻彻底底变了。 他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此地是何处,但他明白绝不能进那扇门中。 可他转身要跑,那扇门不知怎么的又到了他面前,他一头扎了进去。 在姜遗光四人看来,就是徐福主动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他们急忙跟上去。 谁也没敢碰那扇门。 半晌,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将门推上。 门后更似梦中世界。 几人踏上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桥,桥身像是木做的,又像是铁,暗沉沉泛着流光。上下同一色的漆黑,天是一片黑暗的虚无,桥下是更加深邃无光的黄河水。 唯有极远处透来淡淡白光,很微弱,正好叫他们能看清虚影却看不仔细的地步。 姜遗光看清徐福的瞬间就知道他推开那扇门绝非自愿。他脸色很白很白,神情僵硬又恐惧。可以看出他并不想往前走,可两条腿不听使唤的仍向前迈步,一步步朝着未知的终点走去。 …… 地上,引路人跟上了将军一行人。 将军留下几十人接应,剩下的回船上休整。来到岸边,就这群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忽然指着远方又高兴地叫起来。 引路人听出来,他们见到了鲛人。 一脸陶醉、痴迷地挤在岸边,向海中望去,此生从未见过这番美景。 “鲛人有绝色之姿,果然是真的……” “再好看也是畜生,还真看上眼了?” “听说鲛人油可以长明不灭,还有鲛珠……” “将军,要不要拿一些鲛珠?听说鲛人哭的时候眼泪会变成珍珠。” “抓住它们,献给陛下!” 将军下决定很快,令弓箭手在远处就位,他们先不要打扰鲛人,以免它们游走。 为了引诱鲛人过来,他们往水里抛了鱼肉和一些果子。 鲛人果然来了。 “放箭!”将军一抬手,小声催促。 万箭齐发。箭雨长了眼睛似的拐了个弯,扎在他们自己身上,也包括那些弓箭手身上。 他们没察觉痛似的,笑着扑上去,要捞走鲛人漂浮在水上的尸体。 捡着捡着,渐渐没动静了。 引路人一直悄悄看着这一切。 引路人根本就没见到这群人口中的“鲛人”,这些人也并未到海岸边。 准确来说,他们走到了岛上一处血红色的池水边后就开始商议如何猎杀鲛人。之后,弓箭手射出箭,所有箭矢无一例外扎在了他们自己身上,引路人甚至都没看清箭矢飞出去的方向。 但他们好像没有发现,欢呼着跳下血红的池子,徒劳捕捞。 池中水愈发鲜红。 引路人离得远远的,点清人,发现他们都死了以后,本不欲再搭理,转身就要离开。 血红水池中忽然呼噜呼噜泛起水泡,就像有人在水里吐气。 引路人停下,侧头看去。 水花乍起! 一条人身鱼尾,鳞片漆黑的鲛人破水而出,复又落下,糟乱水草般的头发半遮半掩住那张狰狞可怕的面庞。 它身上还挂着些衣服碎片,布料和方才死去的士兵们穿着的一模一样。 到这时,引路人明白那些鲛人是怎么来的了。 他真正转身就走,不再看,回到那个虚幻朦胧的长阶口。 地下,姜遗光四人跟着徐福穿过了长桥。 皇帝有点不安,压低声问:“这该不会就是奈何桥吧?” 姜遗光只说:“奈何桥也好,黄泉也罢,都是由人先想象出来的。” 皇帝听懂了。 不是先有“黄泉”“奈何桥”这些实际存在的事物,百姓发现后再给它们命名。 事实上,一开始本没有这些东西,是先有百姓们想象出了地狱、黄泉、奈何桥,之后它们才应着人的想象诞生。 她心里一团乱,隐约有个猜测。 “那……会是谁造出来的?”她轻轻问,“凡有所想,必现出吗?” 人们想象出妖鬼邪祟,于是便真有了邪祟。那人们还造出许多神仙,为何不见神灵?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桥的尽头,四人又一次见到了扶木。 黄泉水沉在空中,扶木扎根于此,以泉水为界,泉水上是一棵细瘦木苗,不过婴儿腕粗,光秃秃不见一片叶。 泉水下,小小枯木苗“影子”映在泉水中,细瘦树根与倒影粗壮结实的根系相连,倒影绿冠如茵,遮天蔽日。 徐福伸出手,拔出那根木苗。 枯苗巨大的倒影不见了,那棵木苗也变成星星点点的光,消散在他手心。 他其实很害怕,每时每刻都想赶快逃走,他想返回船上然后马上逃回去,不管逃到什么地方都行,他绝不要再来了。 但他的手脚已不再受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拔下那根木苗后,脚下陡然一空。 他掉了下去。 但他没有摔死,他落在了黄泉中,冰凉如软刀的泉水包裹住他,泉水水位往下降,他就又站在了地上。 四面虚无,不见边际,眼前一面巨大圆镜。 这面镜子几人十分眼熟。 再次见到,皇帝和凌烛都站在镜背,竟都不敢上去了。 他们穿过孽镜台,到了徐福的记忆中。焉知再穿过一回又会到什么地方? 姜遗光看看他们,最终还是绕到镜面。 他心里有个猜测……但他谁也没说。 姜遗光和徐福一起站在孽镜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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