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伯?”他向那人走近。 “还是该叫你——” 躺倒在地的人还没死,在发现终于有人来后,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声:“他是徐福!” 姜遗光的话和她重叠在一起:“——徐福?” 赵瑛早已油尽灯枯,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目光直勾勾地死死盯着远处渐近的人影,嘴唇无声蠕动。 “你出来了?太好了……” 这句话含在嘴里,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第611章 ……徐福? 女帝不可置信望向树下人。 天下名叫徐福的人很多, 但能叫姜遗光和赵瑛单拎出来的,活了很久很久的、最有名的徐福……还能有哪个? 秦时至今已有两千多年了,他真是徐福?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他真是……活了两千多年的人?! 莫名其妙地,她打个抖, 好像做梦, 那么多事, 哪个不像做梦? 偏生姜遗光淡然自若,叫她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巨树邪异,她无法靠近, 四处看看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垂首坐下,绝不抬头看那棵树。 既然傅伯,不,徐福邀她来此, 姜遗光也将她带来,总不会轻易把她抛在这里不管不问。 树下之人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附掌:“不错,竟叫你看出来了, 当真聪慧过人。” 这种夸奖令旁观的女帝感到有些不舒服, 像主人在夸奖自己养的一条狗。 姜遗光倒不在意,朝着傅伯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边——准确说,在赵瑛身边半蹲下,伸手探去。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 黑瞳仁涣散, 碰碰额头,已变得冰凉。姜遗光辨尸多年, 看不出她死因,像被凭空夺走了灵魂,留下一具空的躯壳。 “她死了,是因为这棵树?”他站起身,仰头看去。 站的这样近,他终于看清远处瞧着十分朦胧的叶片模样。倒悬生长的巨大古树,每一片扇子似的叶面亮起盐粒般的淡淡银光,其实是人的魂魄,极小的一点偎缩在叶片上,筋肉分明。 一片片重重叠叠,望去不知其数。 “不错,你可知这是什么树?” 姜遗光仔细看过,从树叶形状看像是银杏。 银杏是长寿之木,传闻中最古老的银杏甚至可“与岁月同寿”,常有吉祥之意。不过在唐以前还没有银杏这个名字,汉时将其称为平仲。 “是,也不是。” 他抬手摘下一片叶,孤零零的叶片在他掌心散开,化为星星点点的光上浮飘摇,到树根处黑暗无光恍若深渊的黄泉,融进去,光点便再看不到了。 徐福说:“这是扶桑树,也叫扶木,你应当听过。” 他一说,姜遗光和女帝便都想起来,《山海经》记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传闻扶桑树是连通神界,人间,冥界三界的大门。 扶桑树是上古传说中的神树,但黄泉都摆在眼前了,出现个扶桑树似乎也不奇怪。 神界便罢了,若真有神,眼睁睁看着邪祟为祸人间,这样的神没有也罢。但对于扶桑树连通阴阳两界的说法,女帝和姜遗光还是相信的。 “你在镜中应察觉到了。”傅伯感叹,“若非这女娃娃把你的镜子带到这儿,借扶木之力,你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出来。” 姜遗光索性顺着他意对皇帝道:“多谢陛下。” 他指向大门:“先前有三百人在门外留守,他们的魂魄也在这棵树上。” 傅伯慈和点头:“是极是极,这棵树上每一片叶都是一条亡魂。” 他的口吻似赞叹、似怀念。 ——黄泉之水无止尽,天下所有魂灵都在其中奔流,扶桑树便是泉水吸纳灵魂的一张口…… 扶桑树,意为两棵一模一样的桑树并根共生。这棵扶桑木也是如此。一阴,一阳,黄泉为界,阳在上,枯木植于清澈地下泉中。阴在下,扎根黄泉。 两人明白过来,扶桑树不仅悬倒生长,其生长也与寻常树木不同,竟是用叶子吸纳灵魂,再引入黄泉中。 五行之中水生木,放到这儿却是木养水,水再生木,水木共生。 皇帝心有戚戚然。 难怪方才她只是瞧了一眼,便有种灵魂都要出窍的痛苦感。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看花眼,树干上好像慢慢浮出一张人面? 姜遗光和徐福不提,她也不便问。 姜遗光没有看见人面,自是不知女帝眼中扶木不同,问起徐福是否在等待什么,徐福却道,自己在等扶桑花开。 扶木千年只见叶,不见花开。 女帝感觉不妙,忙问:“敢问,扶桑树开花以后,会发生什么?” 傅伯微微皱眉:“扶桑树开花啊……”他似是闭目想了下,“我也没见过,但……扶木花开之日,阴阳交融,虚与实不再有界限。到那时,天下太平,再无苦厄。” 阴阳交融,不再有界限? 那岂不是…… 皇帝猛地睁大眼睛。 他疯了吗?他自己一个人长生不老,就把全天下人都牵扯进来? 姜遗光倒是一点不见意外:“果真如此,你想要把世间所有人都变成亡魂,阴阳颠倒。” “不不不,并非阴阳颠倒。阴与阳,本就不该有界限。” 徐福叹道,“我本以为,你足够聪慧,没想到,你却也是个庸人。” 徐福失了谈兴,又望一眼树,目光复杂难言,拂袖离去。 姜遗光一直注视着他,观察着他脸上因为神情波动出现的细微变化。 他没有说谎。 这叫他有些想不明白,徐福为什么要这么做? 世人行事,或随心而为,或为利益所驱。他是随心,还是从利? 秦始皇派徐福出海寻仙山求长生丹药一事天下皆知。世人熟知的故事中,徐福出海后再无踪迹,秦始皇也没能等到长生之秘。 可如今,秦皇作古,徐福却得长生,是否他私藏了长生秘法?亦或者他回来后,秦始皇已经故去了? 他倒不觉得徐福如果真找到长生秘方后私藏有什么不对。再如何忠诚,面临诱惑也有动摇时,世上没有完全的忠诚。 徐福离开,二人对视一眼,不必他说也跟在身后。 皇帝忧心忡忡,几次想开口,担忧会触怒对方又咽回去。 反倒是走了一段渐渐步入黑暗后,徐福主动开口,直呼姜遗光大名:“姜遗光,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倒像,也和她差不多聪明。” 姜遗光并不惊讶:“您和家母何时见过?” “不算太久,我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说起往事,徐福颇为怀念,“她从小就是个伶俐的女娃娃,又聪明,心又狠,比我见过的大多人都要厉害……” 几十年前,他行至一座小山村,正见两个拐子抱起不到半人高的女娃娃抱上板车,挥鞭让骡子赶快跑。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平事,他并不插手,只远远看几眼。 小女娃被恐吓几句后吓得哭也不敢哭,过了很久,村子愈发远了,她求饶说肚子疼要解手。两人怕她弄脏车,遂抱她进林子。徐福坐在树上,亲眼见着女娃突然扯下其中一人裤腰带,另一手抓起树杈狠狠划过另一人眼睛。第一个人提裤子要追,也被她用石头砸中两只眼。 两人倒在地上捂住眼睛惨叫,被她顺势拴住脖子绳结捆在树干上,树叶塞满嘴叫不出声,再一下下用石头砸。 那绳子还是两个拐子用来绑住她手的。只是一转眼功夫,猎人和猎物就调了个个儿。 果断,狠辣,心思缜密,最难得她才不过五岁左右,真是个好苗子。 他从树下跳下,向她走去。 后来,他向那个女娃娃透出了山海镜的消息。 她果真上心了,自己打听到了入镜人的事,又特地救下一个入镜人,顺理成章地搭了上去。之后便是她风生水起、平步青云的半生。 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她从父皇那儿了解过宋珏一事,当时她只感慨天佑大梁,送来如此英才。若是宋珏没有在小时候遇见入镜人,恐怕她只会在小村子安心嫁人生子,顶多是个厉害的农妇。 她万万没想到,宋珏竟也和徐福有关。 再一想,宋珏如此,其他入镜人呢?又有多少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安排好的? 他想要阴阳二界融合,想来需要借助山海镜之力。他会怎么做?皇帝能看出徐福对姜遗光态度不一般,但也只是比其他人好些。 “原来如此,果真和你有关。”算是解了姜遗光心中另一个疑惑。 “想必先帝和家母的计划也瞒不过你,先帝曾说起我的身世……” 在先帝口中,“宋钰”和“姜怀尧”本不叫这名字,二人出生入死时,近卫门用他们的样貌和这两个名字在柳平城生活。待姜遗光出生后,他的生父生母才真正来到柳平城,替换那两个近卫。 一重重消息封锁,先帝想瞒住的正是徐福,但以他的能耐,恐怕没能瞒多久。 当年收养他的仵作莫名变成怪物,死在他手中,他也因此下狱。而后,他在牢里得到一面山海镜,成了入镜人。 了解多了,他自然明白,仵作变成怪物正是因为那面不该出现在他家中的山海镜。他起初以为是皇家所为,因他所有追查的结果都指向那位九五至尊。 可在亲自和先帝谈过后,他就断定,幕后指使另有其人。 “裴远鸿,我还记得这个人。他自认为忠君,可他所奉命令,未必真来自先帝。” 当他知道山海镜的规则后,便觉得诧异。既然入镜人可以用山海镜捉鬼,为什么裴远鸿要牺牲自己来保全他? “若没有猜错,他也是受了你的命令,只是他自己以为奉先帝之命罢了。像他那种忠心之人,能得圣上青睐,就是把命搭上也甘愿。” 姜遗光只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不一般,何以让他们如此惦记。他的出生,又究竟掺杂了多少计策和阴谋? 徐福很认真地想了想:“你的母亲我还记得,你说的什么姓裴的……实在对不住,年纪大了不记事,我忘了。” 女帝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竟然忘了?”。 话到嘴边咽回去,但徐福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徐福叹笑道,这世上每一天都在发生惨案,让这些案子中的几个人和其他人发生关联,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哪里还值得费心去记? 活了那么久,要是见过的听过的桩桩件件都要放在心上,岂不是太累了? “你们瞒着我那件事,我倒是记得一清二楚,小孩子家家的,还要同我玩这些心眼,哪里瞒的过去?”徐福叹气。 世上那么多人,聪明的,蠢笨的,来来去去见得多了,再怎么高明的计谋,也不稀罕了。 “你母亲的确聪慧,知道自己过不了十八重,必死无疑,她便想通过生下你来换取我的庇护。”徐福将手拢进袖子,“她想错了,生死有命,我又不是什么阎罗王,如何保住一个注定该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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