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谈话,乳娘转头看去:“小囡,你怎么来了?” 门边静静地站着一个少女,同样未施粉黛,多日不食荤腥日夜操劳,让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勉强弯起唇:“我来看娘。” 方映荷踏进佛堂,紧贴着方夫人跪下,紧紧地抓住娘亲冰冷的手:“娘,是我的错。”她闭上眼将额头贴在方夫人前额上,又退开,直视着娘已经流不出泪的双眼,一字一句告诉她。 “娘,是我的罪过,我没有看好姐姐,我没有照顾好她。” 乳娘想说话,被方映荷瞪了回去。 “她身子弱,我应该照顾好她的,我和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没有做到。娘,即便神佛要算因果,这份罪过也该算在我头上。” 方家上下只隐约知道她们姐妹二人在替某个大官儿做事,却不知具体做什么,有些还恶意揣度她俩莫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外室。谁也没把方映月的死归到这上面去。 随着方映荷的宽慰,方夫人眼里一点点聚焦起光彩,怔怔地看着小女儿。 “是我的错。”方映荷对她的母亲说道。 “是你的错……你没有照顾好她……”方夫人哆嗦着嘴唇,两眼僵直,忽地声音尖锐起来,狠狠一巴掌打在方映荷脸上,“你为什么不照顾好她?你明明知道她身体那样弱,禁不住风吹,你为什么?” 乳娘被吓了一跳,连忙过去要拉开夫人。方夫人却跟疯了一样不断撕打自己的小女儿,而一向勇猛不输于男儿的方映荷,只默默跪坐在地忍受着,毫不还手。 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解脱的笑意。 撕扯够了,方映荷顶着满头满脸伤疤,浑不在意地站起身,方夫人早就因过分激动昏迷过去,她让乳娘连同几个丫鬟把人扶进房间休息,又将地面上散落一地的佛豆抓起,随手塞进佛盅里,态度轻慢。 而后,她看了一眼那尊眉目低垂的慈悲菩萨,嗤笑一声,大步踏出门去。 什么菩萨?什么佛祖?全都是假的! 一尊死木头像罢了。 一路上婢女们都低着头,不敢看二姑娘的脸。方映荷大步回到房间,将门一关,对着镜子梳理好散乱的头发,又将被撕扯坏的衣裳换下。 只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方映荷越看越觉不耐烦。 她总是会想到另一面镜子。 山海镜…… 这名字由来不得知,据说是因为铜镜背面刻画着十八层地狱中刀山火海的景象,也有说是脱胎于古籍《山海经》。方映荷既害怕它,又不得不依靠它活下去。 已经经历过两次了。 她还能坚持多少回? 上次的死劫,为什么突然就过了?究竟是谁闯过的? 容楚岚?还是凌烛?亦或是那个从未听闻过的姜遗光? 桌上妆奁旁,摆放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瓷娃娃,圆嫩白胖的脸颊精巧可爱,瓷质白皙光滑,触手细腻。 那是她在十岁时送给姐姐的生辰礼物,是姐姐生前最爱的玩物,还给它起名叫做小蝶。 她禁不住伸手抚摸上那只瓷娃娃,目带怀念。 此刻,放在妆奁中的另一面铜镜忽地亮起黄澄澄金光。方映荷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消失在原地。 一同消失的,还有被她握在手心的瓷娃娃小蝶。 …… 方映荷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蔚蓝天空,鼻间潮湿气息涌来。叫她咋舌的是,她竟站在一艘大船的围栏边,正对着茫茫湖面,一只手里还拿着瓷娃娃。 新的死劫吗? 这是在哪儿? 方映荷转过身去,又是微微吃惊。 这艘船上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穿丝绸的、棉麻的、粗布的比比皆是,甲板上少说有几十号人,还有妇人带着小孩儿。她怎么知道谁是入镜之人? 总该不会只有自己一人吧? 况且……除了入镜者外,剩下的这些又是什么?是活人吗? 方映荷攥紧了瓷娃娃,往前走两步,她可不想被挤下去。她张望着,看见不远处人群里有一张隐约有些眼熟的面孔。 那个人…… 不会错的,他一定是! 方映荷挤开人群奔过去,按住要转过身的少年:“等等,这位公子!” 姜遗光转过头来。 他还记得上回考场外排队的所有人,自然不会忘了方映荷的样貌,听其声,应当是后来突然哭泣的那位。 他在打量着方映荷的同时,方映荷也在打量他。 不会错的,她绝对在考场外见过对方。 裴远鸿扫一眼就知道方映荷身份,手搭在姜遗光另一边肩上,轻轻敲了敲,示意他不要暴露自己身份。 姜遗光笑了笑,主动开口:“姑娘,这里人多不方便,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谈谈?” 方映荷发觉他身后还有个男人,更高大些,只是不知为什么,一不留神就容易让人忽略了去,像影子似的。她连连点头,不忘提醒:“还记得上回的考试吗?” 姜遗光边走边说:“记得。” 三人来到这艘游船的一间客房内,方映荷才迫不及待道:“我是方映荷,上回在考场中应当见过你。不知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姜遗光报了自己的名字,裴远鸿则随口取了个化名,只说自己姓元,名弘志。 “你们应当比我早来些,能否与我说些消息?如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方映荷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清楚,不免着急。比起上回考场外明明白白厉鬼模样的衙役,她更害怕船上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姜遗光摇摇头,一派温和模样:“很可惜,我们只比你早来不到半刻钟,许多事情,我们也不清楚。” 他话锋一转:“不过,同为渡难者,我们或许可以一同行事?” 船上的人太多了,有男有女,想要打探的话,光靠他和裴远鸿不太够,方映荷此人有勇无谋,唯有胆大一条可取,两人都乐得利用她。
第26章 这是一艘体量格外大的游船,宽实、厚重,中间共建三层舱楼,飞雕画梁极为精美。 他们三人此刻就在最顶层的其中一间房内,房间宽敞明亮,视野极佳,从窗户看过去,正好能将下方甲板上来来去去的人群纳入眼底。 说来也怪,一入山海镜中幻境时,他们便会自动获得相应身份。譬如上回他们被认为是考生,这一回,他们突然出现在船上也没有人怀疑。方映荷在自己袖袋中摸索,果然翻出一张船票来。 这张船票已被水打湿了,上头字迹模糊得厉害,晕开一大片根本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辨认出最大的两个字。 “甲……三?”方映荷念了出来。 方才他们上楼时就发现这艘船的三层客舱从上到下依次以甲乙丙排序,最下方是丙号房,最上层就是他们所在的甲号。 裴远鸿:“甲二。” 这间房外挂了牌,甲一,是谁的房间不言而喻。方映荷颦眉问:“只有我们三个吗?” 姜遗光一直在看窗外,相比起裴远鸿的虚弱状态和方映荷此刻心态失衡,他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有些疏离的冷淡模样,即便笑起来,也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确定。” 话锋一转,他又指指窗外:“又来了一个。” 相较于前朝,大梁对女子并不严苛,女子也可自立门户、经商、继承家业等,这艘船上女子数量也不少,只是到底男女有别,女子大多各自扎堆,离男子远些。 顺着姜遗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们看见人群中一个并不太显眼的窄袖灰衣男子,那男人其貌不扬,连连冲那些女子拱手行礼,退出了女人堆。 “有一就有二,应当还有其他人。”方映荷略微放下心来。 以往她都是和自己姐姐在一块儿,方映月怎么说她便怎么做,现在姐姐不在了,她下意识想找人询问。奈何这两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她只好自己寻话来说。 “我家中在南方有些生意,每年都需要乘船下江南。这艘船应当也是商船,没有官家印记,既载货,又载人,看大小,应当能装载至少百来人,明明是商船,却和官船差不多了,这户人家势力应当不小……” 正这么说着,船身上只搭了一半的帆在船工们齐齐发力下慢慢完全展开,船只行进速度也明显快了不少。又有船工竖起一面旗子来,上书一个大大的“卫”字。 方映荷轻呼:“卫家?” 裴远鸿抬眼:“你知道?”京城中卫姓人家不多,但也不少,他也无法全部认齐。更不用说现下这艘船不知在何方位,离京城有多远。 方映荷摇摇头:“我也不知是哪个卫家。” 裴远鸿并不奇怪,只说:“趁现在人未来齐,我们各自去打探,一刻钟后再回来。” 他虽从未渡过一重死劫,却看过以往所有归来之人口述后记录下的卷宗,比他们所有人都更了解这面镜子的恐怖之处。裴远鸿明白,在所有人来齐之前,镜中鬼怪不会开杀戒。 “两个。”姜遗光忽然开口说。 他看见人群中又多了一人。 他的目光微微向旁边一移,看向了另一边,再度开口:“三个。” “四个。” 人……越来越多了。 方映荷顿时紧张起来。 根据她知道的情况来看,每一重劫难,人越多,就代表着越困难、死的人也越多。如上一回,多达整整三十二人,那一次便困难到了极点,刚开始就死了近半数,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那竟是一盘棋。就连她回来后都不明白那场死劫是如何破的,只当自己运气好。 姜遗光依旧不疾不徐数着数,看不出一点紧张。这令方映荷实在有些佩服。 三人从房间中离开,往木梯方向去,第三层楼梯口有小厮侍女守着,轻易不放人上来,外头正是大太阳,他们所在处却格外阴凉,一阵阵风吹进,外面人群喧嚣声似乎都隔了一层。 “拿了船票的人会上来,到时我们就可以知道有多少人。”裴远鸿边走边说,“这一层应当都归我们居住。” 第三层房间分了两排,两侧房门各自错落开,窗户紧闭,地面铺就来自波斯国的毛织地毯,将他们的脚步声柔软地包裹住。 方映荷数了数:“一共有十六间房,元大哥你的意思是可能会有十六人吗?”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惧怕这两人,她自诩身手不凡,可她总觉得,自己在这位姓元的男人手下走不过几招。 那个叫姜遗光的人,也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 裴远鸿:“未必,兴许会有其他人。” 说到这个其他“人”时,三人正好来到楼梯口,穿褐色衫子、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大的清秀侍童连忙退开半步躬身行礼,不敢抬头看。 三人踩在木梯上往下走,发出有些沉重的咚咚声响。方映荷走在最前,姜遗光在中间,裴远鸿走在最后,他们正行到一半时,裴远鸿忽然察觉到从背后袭来的一股能蚀人骨髓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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