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细声细气道,她是本地人氏,只是少出门,今夜游神她的父兄带她出来玩,却不慎走散了,她又崴了脚,见九公子瞧着不像恶人,想请九公子帮帮忙,送她回去或请个大夫都好。 周围灯光似乎也稀疏不少,零零落落照在地上,瞧不出人影。 九公子听不大懂闽语,只能听出这女人好像是在请他帮忙,上下打量几眼,那女子有些不安地攥紧衣角,悄悄后退一步。 周围人更少了。 方才游神时撒下的纸花、纸钱、还有各种五色彩片儿落在地上,被人踩踏过,沾了灰,一条街看上去都是细碎的亮色。 有雾升起,朦朦胧胧从四周来,裹挟了九公子满身。 九公子一笑,背过身走了。 那戴白面具的女子不免焦急,一瘸一拐快走几步要追上去,带着哭腔说了什么。可还是留不住。 风一吹,那女人的衣裙在风中摇曳。好似要被这风吹走似的。 …… “这闽省关于鬼神之说的故事太多了。”兰姑和黎三娘边走边说,“百姓们住在海边,靠天吃饭,遇到的诡异事情不少。” “我刚才听人说,游神时其实也有危险。要是神对他们的塑像不喜,不上身,这游神便没什么用。那些香火反而会引来一些小鬼。” “据说小鬼最喜欢附在像人一样的东西上,要是有活人能附身更好。只是,他们相信人身上带阳气,小鬼要想附身,总得叫那人心甘情愿让出来才好,因此,小鬼免不了靠各种手段去哄骗、或惊吓看游神的人。” 兰姑边走边说:“他们当地就有一个白姑娘的传说,传闻白姑娘原本也不姓白,只是会戴一纯白色面具,身上穿的和普通女子一般无二,总喜欢在游神时出现,装作柔弱模样去诱骗年轻男子。” “你也知道,男人昏了头,什么誓言都敢说。但凡有男人被骗,着了道,立下个愿意将心给白姑娘的许诺,过不了几日,白姑娘就要来取走他的心。”兰姑边走边说。 黎三娘笑道:“这样一来,岂不是我只要戴上白面具,就会被认为是白姑娘?” 兰姑也笑起来:“这可不行,你没瞧见这满大街的都没有人卖白面具也没有人戴白面具吗?听说戴白面具会让真正的白姑娘生气,到时候,面具就摘不下来了。” “还有这种说法?”黎三娘不以为然,“这样一来,面具岂不是要一辈子戴在脸上?” “是呀,听说白姑娘就是生前遭了人迫害,她的情郎不想和她在一起,就在她的面具里放了毒药,等白姑娘戴了面具后,整张脸都坏了,她就再也不敢摘下来,从那以后,白姑娘就要戴着面具专门找年轻薄情的男人复仇。”兰姑叹道。 “虽只是传闻,可也算得上空穴来风,有几分信度。” 黎三娘调侃道:“真要有白姑娘,他们三个人应当不会出事吧?” 兰姑一愣,喷笑:“好个黎三娘,坏心思在这儿等着呢。” “他们三个,九公子和慎之还好,善多……我总忧心他被缠上。”兰姑认真道。 黎三娘却一挑眉,说:“倒也不必担忧,他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总有些自己的手段。你和慎之就是太纵着他了。” 兰姑道:“再怎么有手段,也不过才十六岁,我十六岁时,烦恼的最多不过是家中嫁妆,哪里会想到要考虑生死?” 正说着,她们走到一条小巷附近。 夜风将里面的血腥味吹了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隔着面具都看到了对方骤然敛起的肃容。 “要不要进去看看?”黎三娘手已经搭在了腰间匕首上。 兰姑道:“还是少生事端吧,我们一插手,说不定更复杂。” 黎三娘苦笑:“也是,等会儿叫人来报官就好。” 被这么一打岔,二人都没有了继续逛的兴致,看天色也晚了,索性准备慢慢走回客栈去。 两人再次混入了人群中。 昏沉夜色,高高挂起的灯笼透着点红光,两旁人们嬉笑着,带了狰狞古怪的面具,各自打闹。就连街边的小摊贩也戴上了面具,顶着一张血淋淋可怖的脸招待客人。 远远望过去,好似一整条街都是鬼怪。 “我瞧着竟觉得有些古怪了。”黎三娘道。 兰姑道:“我也有种感觉……” 不知为何,周围所有人都戴上了面具时,其中一个要是想摘下反而会更艰难。 至少现在,兰姑的手就搭在脑后面具的系带上,犹豫不决,不知自己要不要摘面具。 要是贸然摘下,恐怕不好…… 具体有什么不好,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她心里总有种沉闷、古怪,又压抑的感觉。 那些人,是不是都在悄悄盯着她? 等她摘了面具,是不是就会在暗地里打量她? 面具隔绝了彼此往对方脸上感知情绪的通道,眼瞳处开的一个小孔,使得他们把整个人都藏在面具后只透过两个小孔观察外界。 兰姑不知不觉间往前走了一小段,走进了人群中。 她戴着面具,那群人也戴着面具。 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你等等我,怎么突然就走了?”黎三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兰姑回头看去,黎三娘快走几步,来到她身边。 “我们快回去吧,我不想戴这面具了。”兰姑低声道。 黎三娘却说:“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大家都戴面具。” 兰姑:“可是……” 黎三娘:“你今儿怎么了?白日还好,夜里这样没精神,可是累着了?” 兰姑道:“或许是吧?身上有些不舒服,想快些回去。” 二人并肩加快了脚步往回走,兰姑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宁,满脑子繁杂思绪,越是去想越抓不住,好似一团乱线乱糟糟堆在脑海里,揪不出个头。 直到来到客栈外,站在了灯光下,她才觉察出不对来。 黎三娘的个头,有这么高吗? 黎三娘出门前,戴的是这个面具吗? “怎么?不认识我了?”黎三娘开口。 声音无异。 兰姑解下了面具,看向黎三娘:“三娘,摘了面具吧。” 黎三娘摇摇头:“我觉着戴着不错,睡前再说。” 她脸上纯白色面具在灯光下没有一丝瑕疵,白得像雪 黎三娘温和道:“兰姑,我们进去休息吧。” 兰姑怔愣地看着。 她却没有答应,而是猛地后退一步,从袖袋里取出山海镜照过去。 眼前的黎三娘犹如被戳破气一般飞快干瘪下去,一层空落落画皮样的人皮轻飘飘落地,上头还画着黎三娘的脸,黑发蜿蜒,没入兰姑衣裙下。 兰姑收回了镜子。 再一看,周围哪里是客栈,分明是一座破庙。 月光从屋顶缝隙照进来,周遭白色粘稠蛛网密布,灰尘遍地,兰姑抬头看去,在一片白色蛛网横生中,瞧见了当中一尊高大的神像。 神像通身刷了雪白的漆,在黑夜中也白得明显。手里像观音娘娘般托了个玉净瓶似的东西。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斑驳了,脸也是白的,头发黑漆掉了些。 唯有她倾斜托着的瓶子,从瓶口流泻出浓稠腥臭的红色的东西,拉长了,犹如一条红丝,落进脚下的水池中。 水池散发着怪味,像是什么东西烂了又闷住几十天后摆在这儿一般。 那是什么…… 兰姑慢慢走进去。 白姑娘像高高在上,垂眸看她,目光含笑,温柔慈悲。 手中玉瓶还在流血。 走近了,更觉古怪。 全是蛛网、灰尘,地面的灰积了能有一节指高。 可这尊白姑娘像,即便有些破旧,却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 就好像,有人刚刚才擦拭过。 兰姑不信神。 若真有所谓神佛,哪里还会让这么多鬼怪肆虐人间? 这白姑娘,也不过是个野鬼罢了。 她转身就要出去。 门外忽地刮起大风,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整座庙都颤抖起来,屋顶瓦砾、灰尘簌簌往下落,地面晃动。 地面灰尘胡乱翻滚着,兰姑拼命要往外跑,也不管那些蛛网脏污了,拍着门要出去。她却发现这门有些不对劲,雪白、坚硬。 还有些粘稠的水渍。 地上被踩开灰尘的地方,露出鲜红地面。 白的门,红的底…… 兰姑立刻反应过来,她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只鬼的嘴里! 她当即掏了山海镜往四周照去。 金光曜曜,扣在门上,叫这门突地大开,露出外头一条荒草丛生的道来。 兰姑立刻跑了出去,却发现自己站在个陌生的地方,找不着回去的路。 一抬眼望去,她朦胧间看见,这条路的最尽头,站着一位白衣女子。 再一转眼,白衣女子又不见了。 还是白姑娘么? 兰姑不敢掉以轻心,手掌心扣紧了镜子,警惕地往四周看去。 她害怕自己又是遇到了什么障眼法。 …… 那头,黎三娘和兰姑并肩走着,刚拐过一条道,转头就发现兰姑不见了。 黎三娘叫了几声也没人回应,人群中亦看不到兰姑的影子,不免焦急起来。 如果只是单纯的鬼怪还好,兰姑自有办法应付,可要是那鬼怪起了坏心思,把兰姑丢在什么地方,那可怎么是好? 黎三娘边跑边叫,中途不断去问人。可方才还热热闹闹游街议论的人们却冷漠得可怕,被拦下后,无论问什么都只隔着面具冷冷地盯着她看,一声不吭。 没有人回应。 黎三娘听不懂闽语,即便他们回答也无用。 黎三娘不免气馁,继续边跑边喊。 刚才还热闹喧嚣的一条街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刹那间格外安静,所有戴了古怪面具的人都盯着黎三娘,盯着她奔跑的样子。 这也是障眼法! 全都是障眼法! 可恶的厉鬼。 黎三娘暗恨,不得不掏了镜子往四周照去,可她不论怎么照,那些人都只静静站在原地,用一种奇怪的让人看不懂的眼神打量她。 他们还在议论着什么,不断指指点点。 黎三娘索性用山海镜照向自己的脸,可照出的却是一张鬼面。 她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自己戴了面具,伸手要去解,手在脑后却摸到了什么东西,缓缓顿住了。 为什么,她后脑上……也有一块面具? 此刻,她忽然撞上一条趴在路边的大黑狗。 大黑狗呜汪一声,懒懒散散地站起来,冲她好一阵吠。 很古怪的叫声。 不像犬吠,像人。 像一个男人学的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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