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您想吃什么茶点?”他又问了一遍。 姜遗光不答,他便伸出手去,把放在床边架上水盆里的毛巾拧干,叠几叠,轻柔地盖在少年额头上。 他分明是个男人,动作却带了些女子的柔媚之态。但那小二更怪异之处在于,他身上穿的衣裳,是反着的。 衣领交衽、腰间系带,全都扎在了后面,乍一看,还叫人以为他的头被人拧了过来,可是看他手脚好好的,就知他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衣裳正反背过了穿。 姜遗光没说话,拿起镜就往他脸上照,好一会儿,才放下镜子。 小二睁开眼睛,还在纳闷自己怎么跑到客人房里来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竟然诡异地反着穿衣裳,顿时惊骇地大叫一声,连告罪也忘了,冲出房门去。 姜遗光这才坐起身,手帕重新扔回水盆里。 白净的布帕丢进去,渗开一点绿色的东西。凑进去细细闻,还能闻到湖底水腥味儿,和水底藻类的气味。 像是水底石头上长的苔。 姜遗光把门重新关上,折返回床边,慢慢地,闭着眼睡着了。 …… 每年的龙舟赛,当地知府、县令老爷都是要观赏的。有些官老爷一时兴起,还能给夺标的船队好些打赏。 除此外,不少文人书生也爱去,要是借此机会作出一两首诗能得了大儒们青眼,或得官爷们指点,岂不更妙? 即便没有,在这时日邀同伴一同观看,或是吟诗作对,或是联句、作话、制谱,都是一桩美事。 还有人惦记着昨晚的毓秀姑娘,但更多人已把她抛在了脑后,只兴奋地讨论今日这些船队有哪支最可能夺标。 岸边终点处,竹竿上的锦标鲜艳飘扬,只待有人将它夺下。 望江楼最高处,房间里坐了好几人,正是一众学子们热切的目标—— “仲先,这回可是老夫赢了。”已生鹤发的白冠文笑呵呵拣子。 棋盘上,黑白子胜负分明。 输了的那人正是本地县令,摇头笑道:“是小官棋艺不精。”他望一眼窗外,指指那在岸边蓄势待发的二十八条龙舟,道,“今日龙舟赛事,好生热闹,先生可要去看看?” 白冠文摇头笑:“老夫年纪大了,挤不得,在这楼上看看就好。” 正此时,县主簿敲门进来,脸上还带笑,却冲县令使了个眼色。 县令一怔,过不久,寻了个由头出门去。 “又有何事?非要在今天说不成?”县令怒极,难道他不知道白冠文白大儒能来这么个小地方,是多么难得的事儿吗?他不趁今日佳节和白大儒攀些交情,还等什么时候? 主簿也急切不堪,凑过去低声道:“今早就有人来报官了,一连来了十九个,道他家有人暴毙,尸首都拉来了,放在县衙门口不肯走。下官没法子,只能叫人把那些人全都搬进来,再将他们寻由头先关起来,以免闹大。” 县令嘴唇哆嗦两下:“你说多少?” “整整十九个!全是书生。”主簿用恐慌的眼神看他,“其中一个,还是老爷您夸过的县案首丁阕行。” 县令顿觉天旋地转,撑着扶手站稳,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些书生大好年纪怎么会就这么暴毙,伸出手,发现自个儿手也在哆嗦,道:“先……先稳住,等本官招待了白大儒,回去再议。” “决不能传出去,不能让那群学子闹起来。” 主簿苦了脸应是,嗫嚅片刻,还是问:“老爷,那些尸首……实在怪异,可要请一座菩萨来?” 县令横他一眼,眼神如刀:“什么菩萨?不过几具尸首,就把你吓破胆了?你要怕,就请些钟天师像压一压。” 那头,龙舟鼓点已经响起来了,密如雨点势如雷,县令不耐烦再和他纠缠,喝令他不许再扫兴,才重新整了整衣冠,笑着进门去。 主簿愁眉苦脸退下,县令老爷和几个上头都在望江楼作陪,县衙里能管事儿的只有他。他叫车夫往县衙里去,又命小厮去请了几幅钟馗像。 这一路人倒少,大家全去看龙舟赛了。那急急如雨的鼓点好似敲在他心坎上,叫他喘不过气来,直到离那鼓点声远了,主簿才觉好些。 马车停在县衙门外,他带了几个衙役进去,不一会儿,小厮抱了一大堆钟馗像回来,堆得他几乎走不动道儿。 几人一人一幅打开了,持着它往里去,画卷上,凶神恶煞的钟馗模样叫主簿格外安心。 县衙里头静悄悄。 今日没人状告,县衙里只有几个人当值。再往后监牢里,才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主簿可不管那些哭声,领了人往停尸库去。 越往里走,越觉清冷,冷意密密麻麻攀上来。主簿怕得厉害,还要强撑出不怕的样子,那几个胆大的衙役也感觉不对劲,惊惶地眼睛左右瞟。 谁也不敢说话。 很快,停尸库到了,仵作打开门,一股阴凉冷气扑面而来。 从外往里,能看见里头整齐摆放的十来具麻布裹着的尸首。 外头风也大了起来,呼呼往里吹。主簿一想到底下人禀报的那些就忍不住发抖,指使了衙役往里去。 “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进去以后,一人一张盖上去,四面墙也贴上。”主簿大着胆子开口,“还傻站着作甚?等县令老爷回来了亲自贴不成?” 那几个衙役心里骂娘,面上不敢说什么,拿了东西往里走,其中一个机灵,先往墙上贴。剩下两人骂他抢了先机,还是不得不把钟馗像连同黄符纸、朱砂染的红丝线缠裹上去。 三人都是大老粗,哪里做过这么精细的活儿,更不用说他们大多也知道些什么,越干心里越害怕。 其中一人缠了线俯身要去拿米浆糊,不知怎的脚下一滑,他摔着便摔了,偏偏伸出手去要扒着东西站稳,一摔之下,其中一具尸首上盖的布扯落下来,那黑黢黢的尸体也骨碌碌往外滚去,恰巧滚停在站在门槛边的主簿身前。 主簿躲闪不及,直接和那微微睁眼的尸首对视上。 那一刹,浑身血好似都凝固了,主簿跌跌撞撞后推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原地,叫都叫不出来,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快……快给他盖上……” 却原来,那尸首实在诡异,原本是个白净的书生郎,可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上,都长了密密麻麻如芝麻粒一样的又细又小的黑洞,一颗又一颗,细如针尖密如蜂巢。 叫人一看,便禁不住浑身发寒,脑袋也发晕起来。
第104章 姜遗光一觉睡到了下午。 再起来时, 额头已经不发热了,身上力气也恢复了许多。 其他三人还没回来,姜遗光便自己下楼去。客栈里没什么人,大家都去看龙舟赛了, 大堂里空荡荡地摆了七八张方桌和条凳, 屋里四周角落都插了艾草, 挂了五彩线打的香囊,满是草药香,再不见蚊虫。 小二还有些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把衣裳反着穿,还古怪地出现在客人房间里。但客人下来了,他也不能多懒,磨磨蹭蹭上了一壶茶后,飞也似的往后厨跑去。 因着端午, 后厨做了五黄,一并端上来,黄瓜、黄鳝、黄鱼、咸蛋黄、雄黄酒,厨子知他身体带病, 怕他口里无味, 又见他年纪不大,节时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在异乡, 心里很是同情,便多上了些酸甜口的果子。 姜遗光没什么挑剔的,他也不需要什么人陪同, 自个儿把饭菜吃完了, 天色渐暗,小二点起了壁上油灯, 此时才慢慢有人回来。 一连来了十几个书生,打头那个身上带了酒气,哼着小调进来。 小二一见,连忙上前迎进来,把几张桌拼一块儿,好叫他们能落座。 寺庙逛遍了,龙舟赛完了,县令老爷给祝了词,赏了银子,同河边那些个书生才女们吟诗作画过,吃过粽子和五黄,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一点,毓秀姑娘没了。 那些个书生喝了酒,酒气上头,读书人的仪态也没了,进来后坐在厅里就开始落泪,怀念毓秀姑娘。 这个集世间女子才气于一身,人如其名,钟灵毓秀的女子,却不明不白失了性命。她就像那洛神,只存于梦中,不叫人间见白头。 说着说着,少不了谈及昨晚那贪财好利的少年郎。 一书生愤愤不已:“那厮生得齐整,谁知眼里只有黄白之物,也不知他姓甚名谁,是哪里人,若在下再见着他,定要好好同他理论理论。” 其他人纷纷赞同。 姜遗光坐在角落里,正背对着他们,昨夜昏暗,也并无太多人看清他身形样貌,是以这群读书人根本没认出来他们口中讨伐的人就和他们坐在同一家客栈中。 小二来回跑了好几趟,总算把十几人要的茶水点心都上齐了,这才能坐下歇歇。 账房拨弄着算盘,算珠啪嗒响。天渐渐暗下去,白日出去的客人还没回来,油灯微弱的火光闪烁,从上边投下一点晃动的暖光,落在乌木色方桌上。 小二等得久,那群书生除了喝茶也不要旁的,渐渐打起盹来。 姜遗光又看了一眼门边。 九公子和黎三娘都未归。 兰姑和黎恪还在镜中,未归。 晚风已将大开的两扇门吹合起来一扇,一边照着油灯并不多的暖光,将上头每一分裂纹都照得朦胧又清晰。另半边却黑洞洞的,从里往外看去,什么也看不清。 姜遗光终于起身往楼上去。 他没有拿桌上小二准备的灯,而是自己静悄悄离开,他步子很轻,踩在客栈里那据说已经有十来个年头、被踩得光滑油亮的老木梯上,也没有一声吱呀响。从阴影中,悄声往上去。 他向来都是安静的,安静地坐卧行走,不发一言,也少做出吸引人的事。他一直都像道藏在墙边的影子,无声无息,注视一切。 在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像影子一样的单薄安静的少年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那十多个书生依旧在说话,尽兴抒意,声音或高亢,或低沉,却都在二层昏暗中站着的少年投来一眼的刹那噤声。 一张张模糊的脸,齐齐仰着,扭头看向姜遗光。黑白的眼睛,瞳仁涣散,并不分明,他们也和姜遗光一样安静,安静到只用早已经死去的眼珠儿一错不错地注视向楼梯上的少年郎。 阴冷冷的,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目光。 大风终是忽地将哆嗦的另一扇门也砰地吹上,砰一声响,靠墙打盹的小二猛地跳起,慌忙抬头,却见大堂里客人都走了,只剩下几桌残茶。 掌柜还没回来,账房先生和自己一样趴着睡着了,小二松口气,忙去收拾。 一抬头,又看见没点灯没挂灯笼的二层楼道口,那儿静悄悄站着个人。 他的脸很白,在黑暗中也白得叫人能看清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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