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舒叹了口气:“当初我成了罪仙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颓废过一段日子,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会有好的时候。” “再说吧。”叶遥道。 迟舒将一样东西放在床边,“哐”的一声,叶遥睁开眼睛。 那是一盏灯,灯身由湖蓝色的玻璃制成,里头摇曳着幽黄的灯光,周围还萦绕了一层模糊的白雾。 “这是什么?”叶遥问。 “花箔灯,一种聚魂灯,也可以聚其他破碎的魂体。”迟舒道,“天君老头不是说如果你安然无恙,他就告诉你真相嘛?但他也没说期限是多少。你去凡间把神格聚齐了,原封不动送到他面前,让他不得不撬开嘴巴。” 叶遥爬起来,盯着花箔灯的幽光发呆。 他可以在这张床上躺平一万年,但那个被打碎的神格,又何其无辜。 “先放着,我想想。”他别过脸,掖好被子。 迟舒啧了一声:“哪有你这样的?要就一句话,不要我收走了。” 叶遥皱眉。 他又转回来,下意识回答:“要。” . 第二年,叶遥决定提着花箔灯下凡。 散落的神格可能附着在任何东西上,或人,或物,或花草,且说不定会不停流动,只有靠近五步之内,神格才会感应到花箔灯,自动召回。而它到底碎成多少片,到底是几十片,还是几万片,叶遥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花费一百年便可以集齐,也许需要很久很久。一开始,叶遥把这个时日设定为三百年。 起初,乔柏会同他一起。他们最先去的是当时的都城,那时正值盛世,都城日夜歌舞升平,他们沿大小街巷走了许多日,遇见的所有玩意儿都觉得新奇。他们偶尔凑进茶馆跟着别人一起听书,偶尔挤进闹市为刚舞完刀枪的女子碗里留下几枚铜板,偶尔尝一尝篷布下暖烘烘的水盆羊肉。 在都城几年,花箔灯一共闪了九次,不知是多还是少。 但人总不可能一直相伴不离,乔柏终究是有自己的事要做,而叶遥也离开都城,开始走南闯北。 都城外的许多地方相较之下不怎么太平,偶尔会有土匪争山互相残杀的事情发生,叶遥路过顺手救了一次。那些人十分感激他,留他下来喝酒吃肉。几日相处下来,土匪们已视叶遥为生死至交,扬言要拜他为大哥,日日倾诉肺腑衷肠,几乎是离了他不行。 叶遥笑眯眯应对,等所有人午夜酣睡之际,他走出腌着酒气的寨子,提着花箔灯,独自一人下山,悄然离去。 云游路上,买的东西多了,乾坤袋自然要定时清理一番。叶遥挑挑拣拣,拿出一摞传讯符。 仙考大会那段时日,他积累下来的传讯符有上千张了,确实应该丢弃一些。 他开始一张一张看,从中挑出一些一点印象都没有且从未写符联系过的人,叠在一起,捏火诀烧掉。 做完这些,他又继续启程。 坊舍间或有夫妻吵架,吵到凶时动了手,叶遥腹中早已理清楚非常清晰的说辞,想上前去劝架,反被两双恶狠狠的眼睛盯了回去。 再往前走,迎面偶有一车子的炭,老父和幼子并肩推车,车子颤颤巍巍十分吃力,叶遥上前暗中用仙法帮忙,三人一齐拉了一里之远。叶遥微笑点头应对父子的连声谢意,继续离去。 秋收时节,田埂间处处是劳作的身影,一辆装满稻谷的牛车从叶遥身边擦肩而过,牛背上的小儿甩着鞭子高声歌唱,那歌谣不知是什么乡音,特别好听,叶遥竟学着低声哼了一路。 入冬后,苦旅艰难,叶遥在落满积雪的山道上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乞丐。乞丐的身体还硬朗,叶遥笑着问他去哪儿,他指着南边的山道那是他的家乡,他要回他的故里。 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乾坤袋又堆满了东西,叶遥再一次拿出那一摞传讯符。这次,他整理出当年关系还不错、但自从他被贬罪仙之后便再无来往的人,捏火诀烧掉,火苗久久不息。 他也并不一直是一个人,除了乔柏之外,他还会遇到一些散修。那些人以为叶遥也是苦行道士,便邀请他一起同行,叶遥也欣然答应。 但并不是大家都会走到最后,要么归路不同,注定分道扬镳,要么几个散修之间发生矛盾,反目成仇,不欢而散。 叶遥笑着摇摇头,又是一个人上路。 他在闽越国买到了最正宗的离支仙,在南梁国学会了一门新的语言,在北境体验沙漠穿行三日游,在南越的雨林里大喊“我可以淋湿我的灯不能淋湿”。 不知什么时候,王朝颠覆,乱世来临,洪涝、瘟疫、烧杀、抢掠,天灾人祸,遍野横尸。 叶遥开始忙起来,用花箔灯聚神格的同时,也跟着一些江湖或修仙门派救死扶伤。有些人治着治着就好了,有些人落下不治的病根,有些人死去不过在一瞬之间,有些人则倍受反复折磨,最后才得以摆脱苦痛,撒手人寰。 疯了的老人拄拐杖望着家门口的树自言自语,上前去听,原来是埋怨服兵役的儿子怎么还没回来;婴儿在襁褓已经脸色铁青没有呼吸,娘亲在一边面朝正东方而跪,头重重往地上砸,磕烂了鲜血横流也无法让孩子再啼哭一声。 挽回一条性命是奢望。 有过一段时间,叶遥渐渐觉得没意思。 好像不管他如何努力、那些世家帮派如何努力,世道都不会改变。他救或不救,总有人死亡,死一千个人和两万个人对天道来说无甚区别。那些曾经绝望的哭嚎和呜咽终被风沙掩埋,时过境迁,它们变得渺小,注定被遗忘。 所以,叶遥开始尝试冷眼对待人们的乞求。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跟他没关系。 挽回一条性命是徒劳。 不知熬了多久,凡界终于开始恢复太平。 传讯符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在凡界云游五百年,除了乔柏和迟舒,几乎没有一个神仙主动联系过他。他数了数剩余的传讯符,很好,不到十张。 花箔灯的光晕越来越亮,但是还没有满,证明他的神格还没有收集完成。 旧的都城被夷为平地,新的都城拔地而起,他又回到中原,继续云游。 后来,他不知怎么的得罪了一个地方的官绅,被莫名奇妙安了一个罪名,给关到监狱里去了。 行吧,反正也不是没待过。 可能是自己没有背景没有家世,更不打算自赎,所以这么一关就关了十年,直到天下大赦。 从牢里出来后,叶遥神清气爽,继续云游。 经过山庄的时候,正巧碰到几个猎户围着在欺负一个背着竹筐的姑娘。像往常一样,叶遥顺手救下了那姑娘。 挽回一条性命是顺手。 他继续走,没想到那被救下的姑娘竟跟了他一路。 那时恰逢仲春,山里有一处正盛开的野桃花林,树干野蛮生长,花苞开得比别处好看许多,娇俏不失秀丽。叶遥在桃花林中穿行,被那姑娘扯住衣角,不让走了。 对方言笑晏晏:“我看出来道长是有法力的修仙之人,我也是修行的,我们同行吧,路上好有个照应!” 叶遥很意外,瞅着那姑娘看了半晌,才看出人家的本体,原来是只兔子精。 他一个人习惯了,自然是婉言拒绝。 没想到那兔子精穷追不舍,甚至直接真情流露:“我对道长一见钟情,此生非道长不双修!道长,你不能抛下我啊,你抛下我,我再被那些臭男人欺负怎么办……”说着抽泣起来。 叶遥心中长叹一声,用力撇下姑娘的手,拿出最近惯用的借口:“抱歉,我修无情道。” 然后逃之夭夭。 叶遥的衣裳是桃色的,这片桃林也春色漫漫,他在里面自然也穿梭自如,不易被发现,不知走了多久,后面没人追上来,看来是甩开了。 突然,他的衣裳又被绊住。 他回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勾在一簇盛开的桃枝上,他扯了扯,没扯下来。于是他上手想拿下来,可自己的袖子仿佛黏在枝桠上一般,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叶遥不禁仔细端详。 原来,这是一棵带了修为的桃树。 万物有灵,这个地方灵气充沛、泽光萦绕,上了年纪的花草树木或鸟兽虫鱼若能因机缘巧合吸取天地灵力,便能开灵智;修炼上一定年岁,便能化成人形,就比如刚才的那只兔子精。 这簇桃枝明显年岁还不够,无法修成人形,只是有灵智而已。 而此刻,它仍旧扒着叶遥的袖子不放。 叶遥笑道:“怎么你也不让我走?” 难道是也对他一见钟情?叶遥滑稽自嘲。 只见那桃枝颤了一颤。 树干清俊秀丽,像少年人的身躯,枝条湿软,花蕊上羞含清晨未干的露珠,抖动的时候,那露珠顺着花瓣滴落到叶遥的虎口上。 美,比这里其他的桃树都美。假以时日,若是能分出阴阳雌雄,修成人形,必定是个美人。 叶遥不知为何,竟起了一点心念,迟疑到:“……既然如此,那我就折一支?你不介意吧?” 反正只是折一支,带着作伴,桃树本体的灵智和修为并不会受到影响。 闻言,小桃枝又颤了颤,几乎是把自己送到叶遥怀里。 叶遥笑了,伸手一折,把那簇桃枝从树上取下来。 那就带上你吧。
第74章 小桃枝 有了小桃枝之后,叶遥的行程不自觉慢下来。 他在山下的一家脚店住下,每日提着花箔灯出门的时候,他也会把桃枝带上,插在背后的小竹筐内。日落前回来时,他再把桃枝放入木瓶里,放在窗前。每次经手,他都会不由自主上手抚摸一下枝干和花瓣。 离开桃树,桃枝没了滋养,很快就会枯萎。 叶遥想,等到他离开这家脚店时,桃枝应当枯萎了,那时他会顺便将桃枝留在窗前的木瓶里,不再带着他上路。 但当他准备离开时,桃枝竟还未枯萎。 叶遥暗暗吃惊,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拿起插瓶里的桃枝,叹了口气:“嗯……还是带上你吧。” 于是他将桃枝插在背后,继续启程。 过了几日,叶遥想,桃枝必定快要枯萎了。 毕竟陪伴了那么多日,等它死掉的时候,叶遥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在一棵树下挖个小坑,将桃枝埋了。 但两日过来,桃枝上的花依旧鲜艳灿烂,丝毫没有衰败的迹象。 叶遥又想,也可能是桃树有灵智和修为的缘故,这簇桃枝也就比寻常的桃花还要耐久一些。 于是他还是继续携着桃枝,翻过又一座山。 山野之间云游不比城镇,天黑下来后没有找到歇脚的驿站或者寺庙的话,便要就地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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