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只是一个幻身,不是本体。 叶遥伫立许久,最后指尖一动,所有草木的冰霜解冻化成雾气,丛林间模样恢复如初,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叶遥走回小屋的时候,明月已经挂得老高。 鞋子踩在泥沙路面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垂首慢腾腾走着,忽然停住脚步,不想再往前走了。 脚下的泥沙在视线里渐渐变得模糊、旋转、翻滚,逐渐清晰后,竟然变成了一团团紧促的云层和光洁辉煌的殿砖。 他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久到他不愿意再想起,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潮水涌来。 “他一个区区的下天庭仙草,体内的神格是哪里来的?” “是偷的还是抢的?用什么手段?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此人目无法度,擅自闯殿,巧言欺君……来人,把他带去罪狱,听候发落。” “你让我很失望。” 无数道天雷随同无数道声音一同降落下来,穿透筋骨,冷汗从额角流下,他眼前眩晕到忽暗忽明,只能下意识道:“闭嘴,别再说了……” “叶遥?”熟悉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抬头。 乔柏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提着灯笼,肩上披着外衣,与叶遥对立而望。他道:“我睡梦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屋檐上走动,以为是猪魔又来了,出来却找不到人,它真的来了?” 经过一个深冬,院子里那棵树还未完全落光叶子,只剩下那么稀疏几片。山间的寒风刮起来,沙沙两声,仅剩的几片终于在旧岁的最后一夜全部入土。叶遥孤零零地静默在那里,发丝随袖袂翻飞,一半遮住脸庞,一半扬在风里。 乔柏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等他回答。 良久,他看到叶遥点头:“是,它来了。” 乔柏思忖:“那……” “它让我去闽越找他。”叶遥道,“我想,我们得去一趟闽越。” . 新岁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枝头。 乔柏把杜霰从被窝里拽起来,道:“小子,我们再留两日就离开这里,动身去闽越。” 杜霰揉着惺忪的双眼,问:“去闽越做什么?” 乔柏不由得想起叶遥昨晚对他说的话。 ——它说他来取我的神格。 ——它知道我的神格来自哪里。 ——乔柏,你说,难道我的神格本来是他的? 当时叶遥说完这些话,眼睛越过山头望向更远的天边。乔柏心中了然,没再问什么,只安慰道:“好啊。你困扰了这么多年,要是能弄清楚,也是件好事。” 但乔柏不能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只对杜霰道:“你知道你师尊最喜欢喝什么酒么?” 杜霰道:“离支仙?” 乔柏点头:“他如今好一些了,以前可是酒非离支仙不喝,而这种离支仙乃是闽越国才会卖的果酒,酿造方法独特,其他地方一坛难得。他已经一年没有喝了,所以要去那里进点货。” 杜霰懂了。 他准备掀被子下床,却忽然停下,迟疑地拿起枕边的那两片薄荷叶。 乔柏见了道:“这是薄荷叶?怎么,你就如此喜欢,还藏了两片?” 杜霰没有理他,下床披衣,冲出卧房。 院子里,叶遥正将吹落的枯叶全部扫进簸箕里,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向杜霰,笑道:“醒了?” 杜霰攥紧手中的薄荷叶,坚定道:“师尊,我想学酿造离支仙的方法。” 叶遥:“……啊?” . 动身去往闽越的前一日,叶遥在集市上买了一辆马车。 马车很是宽敞,里头是一张很大的卧榻,铺上毯子和坐垫,再放一张美人靠,白日里可以歪着小憩,困了还可以躺下睡觉,再置一张小案,摆上干粮和果品。 乔柏咬牙道:“你还挺会享受,这么气派的车得花多少钱?败家玩意儿!” 杜霰则问:“师尊,我们有剑呀,为何不能御剑?” 说着他拿出自己和叶遥的剑,一把木剑,一把铁剑,叶遥看着这两把普普通通灰不溜秋的东西陷入沉默。 乔柏打了个响指:“好问题。那是因为你师尊不会啊。” 杜霰一脸震惊。 叶遥急忙解释:“我们只会自己飞,不会御剑,但总不能拽着你飞,你会吐的。”他指着马车道,“所以保守一点就是坐这个,反正闽越离这里也不算太远。” 于是,当凡间的年还没有过完,一行三人已经赶着马车,从山下出发,向东南去往闽越。 大钟谷到闽越的途中,会经过大大小小二十来个郡城。马车上,叶遥开始研究地图。 他看着手里的地图道:“闽越国与中原王朝不互通,是前朝皇室退兵东南之后单独建立的国家,如今中原南北正在打仗,闽越倒是一派祥和。”他顿了顿,又道,“这个地方我没有来过。” 说着,他便在乾坤袋内探了探,拿出一盏灯放置在小案上。灯身由湖蓝色的玻璃制成,里头摇曳着幽黄的灯光,周围还萦绕了一层模糊的白雾。 杜霰问:“师尊,眼下是白天,为何要点灯?” 叶遥道:“这不是普通的灯,而是叫花箔灯,可以自动聚集附近一些散落丢失的形态,比如魂魄。” 杜霰又好奇地问:“那它是在聚魂魄么?” 叶遥笑笑,只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懂。” 杜霰的脸耷拉下来。 每到人困马乏的时候,马车便会停下来休整,干粮总不是很好吃,乔柏便会去附近的河里捉写鲜鱼,叶遥则带着杜霰练剑。 指暮天的六十四剑式教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十招左右。杜霰像往常一样双手奉剑递给叶遥:“师尊手把手教我吧!” 手把手…… 不能如此惯着他了。 叶遥伸手拍杜霰的后脑:“都练多久了,还需要手把手教?眼睛看好了,我只做三次。” 说着他拿过剑走到前方的空旷地。 杜霰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垂头丧气一般退到一边,默默看叶遥为他示范。 “对了。”叶遥掂了掂手里的剑,“如今你使剑已经相当熟练,是时候改换铁剑了,这一把给你用。” 铁剑一抛,被杜霰接住。 杜霰期待道:“我能用铁剑了,说明是不是个大人了?” “是。”叶遥敷衍点头。 杜霰又喜上眉梢,兀自拿着剑开始练习。叶遥仍旧坐回大树下,一边喝酒一边出言纠正。 “下酒肉来了。”乔柏拿着烤熟的鱼出现。 他将鱼递给叶遥,道:“后边来了一群流民,都是受战火侵扰从北方迁下来的,看样子是要去湘州一带。” 叶遥转头看向林道尽头,果然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渐渐走过来,每个人都面黄肌瘦,步履虚浮。 流民群越走越近,最后也在旁边停留下来休息,有的彼此依偎,有的靠着树干。剑声停止,杜霰负着剑,怔怔地看着这群流民。 他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叶遥:“师尊,我可以给他们一些食物么?” 叶遥把手上的烤鱼递给他,又去马车上翻了翻为数不多的干粮,交到他手上:“拿去吧。” 杜霰捧着干粮走入流民群中,一一分发给他们。等手上的干粮分完了,流民却越聚越多,且都伸着双手向他乞讨,将他团团包围起来。他边后退边慌忙道:“没有了!我真的没有了!” 他狼狈地逃出人群,回到叶遥面前时,眼眶红红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情绪格外不定,一开始还阳光明媚,不知怎的又突然垂头丧气,好不容易重燃斗志,现在又变得沉默寡言。 叶遥道:“该走了,上车吧。” 杜霰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身后的流民,转身爬上马车。 . 二月初,马车到达临川城,在临街的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 客栈掌柜的打着算盘道:“三间单房一共两百文钱。” 乔柏往钱袋里摸了摸,最后干脆倒出全部铜板。掌柜的数了数,最后放下算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 三个人灰溜溜走出客栈。 大街上,叶遥趁着杜霰去逛小摊,悄悄问乔柏:“真的只剩这么点钱了?” 乔柏阴阳怪气道:“咱们这一年里日子过得这么精致,迟早霍霍完。” 叶遥不禁沉思。 在还没有碰到杜霰之前,他一直过着清简的生活,没钱了就不吃东西,神仙总不会饿死,没地方住就睡山洞,反正神仙也不冷。但如今有了杜霰,不能让一个凡人孩子也跟着受苦。 “师尊。” 叶遥回神。 杜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信心满满道:“我发现这里有不少儒生在卖字画,字写得不怎么样,落名也没听说过,却是有好多人买。不如我也去写字帖画画,肯定能赚很多钱。” 乔柏道:“好呀,到时候你的笔名就叫落魄千金杜姑娘,必定更多人买。” 杜霰神情复杂。 叶遥笑了,安慰他:“以后师尊就靠你养活了。” 杜霰顿时双目熠熠。 乔柏又对叶遥道:“小巷子里应该有便宜的客栈,买两间单房,咱们两个睡一间凑活得了。” 杜霰立即凑过来:“师尊,我想跟你睡一间。” 乔柏道:“不用了,我跟你师尊睡一间,你睡一间。” 杜霰立刻皱眉。 乔柏“啧”了一声:“一个人睡又舒服又宽敞,你还不乐意了?” 杜霰道:“我害怕。” 乔柏道:“长命锁会护你安全。” 杜霰道:“我一个人怕黑。” 乔柏道:“那你在床头点一盏灯。” 杜霰道:“可是我跟师尊一起睡过。” 乔柏默了:“什么时候?” “好了,先找到客栈再说吧。”叶遥打断他们,率先拐进另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比方才那条主街更狭窄,路边商贩的摊位更小,卖的东西也更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暗中较劲。 “包子!馒头!” “水盆羊肉!” “算卦!算卦嘞!” 一只手伸出来拽住叶遥。 那人穿着白色道袍,手里来回揉搓几根签子,面上和善地笑道:“这位朋友,小道观你印堂发黑,似有杀身之祸,恐是活不过今晚,不如详细算上一卦,看看如何化解劫数呀?” 叶遥目光落在他的摊位上。 摊面摆得特别简单,几十根签,一本《周易》,一个钱碗,钱碗里空荡荡的,摊位旁边竖着一面白旗,上头写着——丘半仙,白旗的旗杆上还挂着一个白色耳帽。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叶遥报以礼貌的微笑,撒开那人的手:“多谢,不必。” 那人道:“你都快死了,不算一卦吗?”
75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