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微之勉强找准地方下脚,沉默一会,道:“要不搬到302去?” “302?那早就不是你的地方了。”南乡子叫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东北面有一片老工地,里边有个棚子以前是工人用来供关公的,现在工人都走了,就剩个空棚子。我们走过去只要十分钟,成不成?” 孟微之捡起一条机械臂,将自己的背包拉开了。 “快装。”他道。 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雨。 他们扛着两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朝那个关公棚跑去。棚子里已经没有关公了,但看起来还算干燥,那些零部件便被直接扔在了地上。 “怎么弄啊,就放这里?”南乡子皱眉道,“万一再被人发现,万一出了什么事……” “把它拼起来。”孟微之道。 “你疯了吗?” 孟微之没管他,蹲下去摸索片刻,拿到了那个头颅。头颅上有接口,他心思一动,望向自己万年不换的双肩包底部——似乎如他所愿,那枚南乡子先前承诺送给他的“树莓派”和一条数据线就躺在那里。 “正好忘带电脑了,勉强替换一下。”他道,“这个派有四个接口,我只要把这个脑袋里的数据弄出来就行。” “那就不拼了?” “你来拼,能拼多少拼多少。”孟微之斩钉截铁道,“然后,找个机会,单独把它送到魏奇面前。” 南乡子似乎要骂娘,然后忍住了。 仿生人头颅接口侧的红灯亮起,显示数据正在传输中。孟微之坐在一旁等待,耳边是棚子外边细密的雨声。 在现实中,某个恍惚的下午,魏奇确实让胡有送给他一个U盘。可当他接入U盘时,其内容显示已被损坏。在那条时间线上,他没有这么早认识江南树,也没什么仿生人,但此时他却生出些预感:这二者,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还有魏奇。 这分明是属于江南树的世界。 他却觉得,头顶悬着一张为他而成的罗网。
第115章 U盘与小木头 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变成连续不断的秋雨落下。孟微之背着包在雨中一路跑着,一步水花一溅起,潮湿的风衣衣摆几乎要缠在他的小腿上。 魏奇的实验室很近,但他不确定老师会不会在。 如果预判正确,这里的“魏奇”大概也承载着他老师终身的意识与记忆,正在某个角落等待与他相遇。 就像一个幽灵。 孟微之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无可置疑;因而“幽灵”不过是他从自己贫瘠语料库里搜索出来的、最能体现那种状态的词汇——好像是一个阴雨天,在他干燥温暖而阳光明朗的人生中时不时出现着,影响他、指引他,甚至……摧毁他。 可老师不会那样做吧。 ——凭什么觉得老师不会那样做! 风险,危机,魏奇明明什么都知道。 心脏叩击着肋骨。孟微之已经到了实验室所在的楼层,而魏奇的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他头一次感到面前的空间有些不实——或许是因为雷达精度有限,他竟从摸得到的墙面上看到了些失真的痕迹。 而眼前的那扇门虚掩着。 他没有犹豫,就像先前无数次般,推开了那扇门。 映入眼中的是那张书桌。 桌上摆着电脑、桌灯、资料和几个结构模型,都有些落灰了。而他的老师坐在木质书桌前,带着笑看向他,双鬓上的雪比几年前又深了一重。 “微之,”他道,“你来了。” 在不见四壁的办公室中,一盏孤灯亮着,孟微之与魏奇对坐。 “有些事您可以当面对我说。”孟微之将那枚由胡有送来的U盘推了过去,“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拿到这枚东西,发现它坏了,也不太好意思再来找您。” “现在就脸皮厚了?”魏奇笑起来,声色中夹杂着明显的痰音,“你不问,我不说,很多事就这么囫囵过了。” 孟微之垂下眼,手指按了按潮湿的衣料。 “您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魏奇道,“你师母给我弄了中药。” 他们相视,隔着生死,淡然一笑。 “我也没有想到U盘会出问题,我只是以为你就算知道了一切也会一往无前——在我眼里你就是这样的,不必反驳我。”魏奇将电脑打开,快速地在键盘上操作,一个文件便被打开。他将电脑转向孟微之,抬起头时又道:“你自己看吧。根据我的遗嘱,我的个人电脑应当会被桑干档案馆保存,在外边你大概率看不到。” 文件夹中有审批文件,三份用标准序号命名的表格,还有一份叫做“笔记1-24”的文档。 孟微之握着鼠标的手紧了紧,下一面就点开了那份笔记。 “3月21日,阴天,带小木头上学。” 这是魏奇的日记。 小木头,像是对孩子的爱称。 可是师母和魏奇没有孩子。 孟微之移动鼠标,找到了文档初次编辑的年份——距离虚拟空间的此时,当属六年前。这一年对他而言很陌生,大概是他刚刚上大学的时候——和魏奇还没有任何交集。 大脑飞速运转,他忽地抓住了那个点,而后整个人一凛。 如果没记错的话…… 那一年,江南树的父亲江文会,去世了。 “然后他的妈妈疯了。”魏奇的声音从孟微之耳畔响起,“他失去了监护人,我和你师母……领养了他。” 孟微之有些僵直地看着那行字。许久,他抬起眼,转向了魏奇。 “然后您开始监视他。” “是监护——” “您和我亲口说过,他很有天赋。”孟微之站起身来,“老师,你也和江文会一样使用他了。” 他说的是陈述句。 “我和你说过,一些检测和治疗都是必要的。人体实验的危险性,不只是你看到的脑死亡案例——死亡反倒是一件好事,更可怕的是,变成疯子。”魏奇,或者说魏奇的数字孪生变得有些激动。他咳嗽起来,回声充斥着整个办公室,叫孟微之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我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魏奇终于平复下来,低声道,“而我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现实世界,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早向你强调他的存在,也没有让你成为他的意定监护人。” “您没有这么做,”孟微之试探着看向他,“结果呢?” 魏奇望向他,双眼中尽是惘然。 “我不知道,”他道,“我已经死了。” 真实世界中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结果”。 “虚拟世界之所以吸引人,就是因为它赋予一个凡人以造物主的能力,让他如同神明一样全知全能,像四维生物一样在时间中穿梭。”魏奇道,“想象你有一把斧凿,而时间是一座座连绵的山,你的轨迹是不绝的川流。一座山拔地而起,挡住了你的去路,使得你的人生从此走向另一个方向,发生的一切都让你绝望、后悔。” “就算拿起斧凿、在虚拟世界里劈向那座山,或许也于事无补。”孟微之道,“现实就是现实……” “不要忘记蝴蝶效应。”魏奇双手交叠,隔着一面电脑屏幕看向他,“在虚拟世界中发生的一切,都在影响着外面,也在改变你。” “那么,这就是一个概率学的问题——” “若不考虑时间,”魏奇笑了一下,“概率是百分之百。” 孟微之一时没有理解老师的意思。 他继续往下翻阅着文档。后面的内容比起第一行字更加容易叫他接受——江文会的离奇死亡、“小木头”头颅内的芯片和人体实验,魏奇在一次次震惊和举棋不定中接受了他理想的未来——是拔地而起的沙漠高城桑干,也是要无数人签下生死状的模拟测试。系统联通着虚拟世界,虚拟世界本来是由数据支撑起来的,可他却在不断收到一个神秘团体的警告,说这会导致异世界的扩张。 他们说,“no more”。 文档戛然而止——在孟微之看来。10月29日,雨,正是今天,生活还在肆意地继续,但孟微之知道,此时离魏奇病逝只有三年。 在下一年的春天,桑干计划将会启动。 “这就是U盘里的全部内容?”他问。 “百分之九十……还有一个TXT,我可以向你口述其中的内容。”魏奇看着他,目光跟随,表现出作为数字孪生的一些程序特点。孟微之的心一绞,就听魏奇像是人工智能般复述道:“微之,我发现他们正在接近江南树。你是否有什么讯息?请立刻与我共享。另外,我为你们在苏州桥附近租了一户两居室。江南树本科即将毕业,尚未进组,有些游手好闲,希望你能尽量关注他。我已和你导师打好招呼,近日不必去实验室打卡,直至一周后江南树到实验室。” “你让我和他一起住?”孟微之脱口而出,“这怎么行,我……” “我不能再看管着他了。”魏奇的眼瞳动了一下,恢复了仿生的状态,“他目前什么都知道,状态不稳定,也不太愿意见到我。我如果干扰他的日程,会更加激怒他。” 孟微之愣了愣,想起白天时江南树所说的话。 少年的眼睛透亮,银杏叶金黄。他不会形容,但很自然地认为这是自己生命中应当出现的东西——与暮气、死亡相对,暖融融地落在阳光下。 而不是如魏奇所言…… “变成疯子”。 “你会保全他的,是吗?”魏奇的声音带着些颤,“只有你能做到。” 孟微之一下子清醒过来,直视着魏奇,下意识地点了头。 虚拟世界就是潜意识,而潜意识的活动与幻境主人在现实的状态是基本对应的。他没有再多想,闭目的瞬间,隔着玻璃向危重监测室里的遥遥一望重重击向他。 “我要保全他。”他向前一倾,“怎么做?” “别让他自己出去见什么人。” 孟微之正要说话,办公室本就虚掩的门被人敲了敲。他有些紧张地回身,就见胡有正有些费力地拖着什么东西。一看到他,胡有明显地怔住,而后带着些惊讶道:“老师……师兄?” “什么事?” 孟微之循着胡有的目光,看向了地上那个淌着水的亚麻袋。袋口露出一截金属,上面黏连着一些类似于人类皮肤的物质。 “像是一个仿生人,扔我们楼门口了。”胡有道,“要不要查监控?” “不用了。” 孟微之还没开口,魏奇就说:“用不着,把东西放在我这里就好……是给我的。” 他移过眼,带上了眼镜,目光被折射得有些不真切。孟微之一时没反应过来,听着胡有将门关上,而魏奇在他对面疲倦地笑了笑:“我放心你,去吧。关于这个仿生人,我会给你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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