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微之短暂地宕机了。 这是什么情况? “你……”他把手机拉远了一些,大脑飞速运转,“预约了吗?为什么不放你进来?” “进来了也找不到你,”对面江南树的声音低下去,“你上次就忙得没空来接我。我没找到你,就先自己回去了。” 这算是什么不存在的记忆…… 孟微之眼前猛然闪过那一夜,在西山地下基地,魏奇在他掌心写下那四个字的时候。 看来,这个世界的自己正执行着那个任务。 那个监视任务。 他抱着电脑,快步走出FIT楼,向南门跑去。秋风摇落叶,触感和声色都那么清晰,好像真的有这样一个秋天停留在他生命里,而他也真这么不带顾虑地跑向某个久候的人。 等到了近前,他有意留了一段距离,放慢步子向外走去,故作镇定地喊了句: “江南树。” 一门之外,那个少年人好像比之前更高了,但不再瘦削得吓人,更近似于孟微之印象里的那个“江南树”。一看到他,小孩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面上却还是带着些不太自然的持重,越过本就开放的闸口,开口就是:“师兄好。” 孟微之没有再说话。 他无比自然地接受了这种设定——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江南树走过来,没和他并肩,而是稍稍落下一点,随口问着:“你下午还去实验室吗?” “应该……不去吧?”孟微之脱口而出。 很快他便自江南树略带惊讶的神色中意识到一些不对劲。自己真正读书那会,基本不会离开那个科研小作坊,甚至在那里放了张折叠床。这个世界中的江南树似乎十分了解这一点,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说:“这是应该的,你确实太辛苦了。” “不,”孟微之讷讷道,“功夫还是花少了。” “你们学校就是漂亮啊,这一看就是大学……不像研院,跟个老小区似的。”江南树终于笑起来,带着点调侃看向他,“哎,不管怎样,感谢您百忙之中能接见我,陪我在这浪费时间。” 还是那双眼睛。 他不会真的能使什么法术吧,孟微之想。这不是三千界,他们也不过是不能从心所欲、身负枷锁的凡人,可在无数的瞬间,每当江南树看向他,孟微之耳边便似乎有了天极冰河间的不绝水声。 时间分明不停流淌。 可在此时,他的时间才重新开始流淌。 真是好奇怪的说辞。 “别和我说这也是应该的,”江南树偏了偏头,“虽然这大概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吧,嗯?” 他说着,朝前走去。 在他身后,孟微之沉默片刻,在光中眯着眼,再看向他的影子。很快影子也不见了——银杏叶落了满地,可金黄依旧在空中摇曳,那么繁盛,那么不真实。 孟微之不知道这条时间线上的自己和江南树正保持着一种怎样的关系。 聪颖敏感的天才大概会对从小到大一直经历的“监视”格外敏感。而魏奇看重的得意门生本人并非是什么奥斯卡演员,尽管脸上少有表情,却藏不住什么事。全景敞视的“监狱”中,监控和被监控,彼此心知肚明,却以一种格外稳固的关系相互连接着。 这是为什么呢。 “喂,师兄!” 孟微之一愣神,抬眼看到江南树捧着一把从地上刚捞起来的银杏叶子,笑得比那金黄色都灿烂。 “我要你看着我,”他道,“你看。” 一场银杏雨落在这方寸之间。 孟微之本能地闭了闭眼睛。他能听到叶子贴着自己的鬓发与衣袖滑落,甚至有几片进了衣领。他急忙伸手去摸,抬眼恰好对上江南树——那家伙的头上沾满了银杏碎屑,打眼一看,好像是话剧里角色戴的什么桂冠。 他们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孟微之将自己拍干净,下意识抬起手,江南树便低了头。仿佛是有习惯指引一般,他无比自然地拂去了少年的头顶“桂冠”,随口说:“这也算是扮上了。” “小时候,我爸给我单独写了一个剧本。”江南树抬起眼,“只有我一个角色,我演的是国王。” “国王也戴银杏王冠吗?” “怎么可能,”江南树挑起眉来,“你别小看我。” 他再次望向孟微之。 “是柔性电极。”他低声道,“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就是非侵入式脑机接口实验,我戴的是用来辅助的脑电图帽。” 一辆车驶过,在他们身侧扬起一路金色的尘埃。 “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已经知道我脑袋里有个芯片了。”江南树道,“你早就知道它在压迫我的大血管,可能某一天我就不能动了,对吗?” 他问的很平静。 无论三十二岁还是二十三岁的孟微之,都难以作答, “对。”江南树替他回答了。 少年垂下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同他走着。孟微之只觉心跳加速,在虚拟世界中章尾所说的话和那个尘封已久的档案袋都刹那间回到眼前,出生证明和死亡证明无端连成一片——纸张惨白,脚印鲜红。 “江南树……” “不过这样也蛮好的。”江南树打断了他,颇轻松地开口,“至少,我还白捡了你这么个意定监护人。”
第114章 天罗地网 看来这个世界没有打算给孟微之太多反应时间。 为脑机而死的父亲,大脑里的芯片,仿生人和背后的阴影,还有桑干的前世与如今的“监视任务”——一切一切,关于江南树。 这个被扭曲的世界,似乎想要告诉他点什么。 或者说,江南树的潜意识想告诉他点什么。 他没有说话,一时有些恍惚,抬起眼时那少年还站在满目灿金中,回眼来看他。 “不走吗?” 孟微之轻呼出一口气,软下了目光。 “来了。”他道。 魏奇在上一段幻境中说,江南树很有“天赋”。他刚开始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天赋,等到自知身处于这由江南树构建的世界,看到这与外界几乎毫无差异的环境,他才明白这种“天赋”究竟是什么。 是极强的记忆力。 系统最终只会起到一个搭建的作用,而最终的成果要依靠数据。记得多少,虚拟世界就有多真实。 江南树来过A大,这不稀奇。 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你在想什么呢?” 孟微之一顿,猛地睁大了眼。江南树的面孔近在咫尺,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好歹的小孩笑了起来。 他背着手,仿佛只向孟微之投去那一眼,而后便回身继续往前去。孟微之有些坐不住,立即追上去,轻声道:“我在想你方才和我说的话。” “也不是什么大事。”江南树道,“我都不是很在乎——你是不是更好奇,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他转过来,面对着孟微之。 而孟微之意识到,这是潜意识在和自己对话。 “不、告、诉、你。” 说完,这家伙志得意满地再次转过去,迈着大步往前走,好像再也不会回头看一眼。孟微之愣住,转而又失笑,追上他时便放缓步子,斟酌后抬手拂去少年肩头的落木。 只一刹那,他窥见江南树眼中似有何物消融。 等陪完江南树,孟微之回到自己的寝室。舍友出去了,他便在书桌前坐下,直接拨通了南乡子的电话。 “喂?” 很不耐烦的声音,听起来是在破防。 “你怎样啊,”孟微之渐渐放松下来,“不会还在给你导带本科生吧……他真不管?” “全赖你。”南乡子道。 “赖我?” “我们实验室最近在做清扫,扫到那个杂物堆了。”南乡子那边明显压低了声音,“你忘了?你当时让我把那东西拆了扔里边的!” “什么东西?” “那个……”还是可怜研究生的南乡子显然沉不住气了,“那个机器人!” 连孟微之的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那……”他勉强开口,“怎么说?” “我当然眼疾手快拿走了啊!说是我的自行车!”南乡子怒道,“现在在我宿舍。” “我马上过来。” 孟微之挂了电话,差点撞上刚开门进来的室友。他没管,一边道歉一边收拾背包,在摸到研院校友卡的瞬间抬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胡有? “师兄好。”胡有朝他欠了欠身,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我是来找你的,正好碰到你室友。魏老师有个东西给你,你保存好就行。” 说罢,胡有将手一伸,自指尖挂下一枚U盘。 ……真不是时候。 孟微之看了他一眼,一把拿过那U盘,推开门便向外去。 真难以想象,在他的意识离开后,虚拟世界中的自己居然能鲜活地存在这么久,甚至迭代了很多次。这大概就是虚拟世界和数字孪生的魅力——值得魏奇奉献一生的魅力。 他踏出南门,这个世界的车水马龙便在面前蜿蜒。 那一刻他忽而感到一种灭顶的孤独,这是他被代码和神经元填满的人生中前所未有的。他向来想得很少,便也不太可能面对着一个匆忙的世界感到痛苦。 可这是江南树的潜意识。 孟微之在用他的眼,看到他的孤独。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那个人的内心奔走,不由地有些新奇。 江南树不太记得他了——在真实世界里,他在江南树眼中从始至终应当都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类似于一个陌生人——可在这儿,他的窥视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江南树的潜意识向他完全摊开,坦诚得叫人难以置信。 而孟微之也不太记得了。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里,从圆明园到魏公村,时间在耳边震颤、呼啸。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再迟疑地抬起手腕,靠向自己的前额——眉心处曾经被劣质的电极片烫伤过,留下了一个仔细看都看不出的疤痕。 他都快不记得自己爱着某某人了。 可江南树却看得这么清楚—— 早在孟微之认识他之前。 他闭了闭眼,在心中再次压下一个问号。车门一开,他背着包跑出去,熟练地找到出口,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上去。没有向上的扶梯,他暗暗骂道,到哪里都是一样——一样不省事。 等到光落到他脸上,眼前就是南大街。 这是属于他的“吴郡”。 而所谓平泉寺,大概就是302,或者其他不在监控下的地方。 南乡子显然对他如此之快的到来表述震惊。他们在东南门碰头,而后一路朝着学生公寓跑,七拐八拐终于进了南乡子的寝室。研院的宿舍又老又小,研究生也住四人间,而那多出来的一个“人”就让空间变得有些局促——南乡子的师兄室友们都出差去了,房间里窄窄的过道上堆满了那个仿生人的身体零部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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