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他猛然抬头。 是于泽。 于泽在笑,他匿在人群中,站在台阶上,他遥遥对原也夸大着口型。 原也一字一句翻译。 “难道不是吗?” “你凭什么拥有这一切?” 电光石火间,原也终于将一切串联。 初入学时常常伴有的异样感、若有若无的针对、隐秘的监视,还有望向他时如蛇一般冷冰冰的视线。 当地颇有权势的少爷,在他来之前班上众星捧月的宠儿。 原也终于明了。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挣脱压制住他的手,猛得朝于泽扑去,恶狠狠给了他一拳。 他们扭打着滚落台阶,老师急匆匆赶来,尖叫着:“原也!” - “对不起啊老师是我们没有教好小孩让他闯出这么大祸。”许文秀弯着腰连连道歉。 老师没正眼瞧她几次:“原也性格太差了,再怎么说都算进过娱乐圈,你们娱乐圈的恶意比学校这些小打小闹肯定要严重多吧,那些你们都能忍受,怎么到这里就跟变了个性格一样?” 话里有话,字字针对。 许文秀知道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原也还有一部戏在拍,现在不能有任何风声干扰。 她继续道歉,狠下心拉来原也一起:“真的不好意思,回去我再好好教育他一下,也辛苦老师处理这件事。” 老师睨他们一眼:“你们先回去吧,教务处建议停课几天再观察一下。” 这已经算是比较轻的处罚,许文秀没有异议。 她接走原也,一路上一言未发。 原也脸上好不容易凝固的伤口又流了血,他拿手捂着,分明那么小的伤口不知却为何血流汩汩。 他怯怯开口:“妈妈,纸。” 许文秀没有接话,而是沉默将车停在路边,时间似乎在此刻膨胀,原也被拉成薄薄的一片,他似乎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手心湿漉漉,原也恍惚自己捧起了一片血湖。 他的头好晕,他嗫嚅:“妈妈……” 纸递了过来。 许文秀声音听起来太疲惫,她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原也,我是不是给你说了很多次大事化小事化了?” 原也垂下眼:“…是。” “那你今天是不是应该忍一下不要动手?这样是不是就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处境?” 眼泪好烫,原也憋不住它们,每一次眨眼都会滴下新的泪珠。 “…不是。”原也哽咽,语调颤抖着,“妈妈,不是的。” “怎么不是的呢?”许文秀反问他,她越说越急,“你现在手上还有一部戏要拍,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要是出事之后剧组怎么办?你是个公众人物原也,我从小就在告诉你,成为公众人物的代价就是克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你最多也只能在没有人看见的情况下发泄,你可以回家给爸爸妈妈说,甚至你都可以先跟老师说,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直接动手。” 许文秀克制自己:“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吗?” 原也好想告诉妈妈他不知道,他不认同,他不想再要这个虚无缥缈的身份。 想告诉她其实自己有试图说过,但没有人在意。 妈妈没有、爸爸没有,老师也没有。 你们全把这当成敏感、初入新环境的不适应。 但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声声的妈妈。 许文秀没有回头看他。 “妈妈,”原也咬住嘴唇,憋回所有未尽的眼泪,最后他妥协,“是我错了,对不起,下次我不会这样了。” 许文秀眼皮发烫,她深呼吸一口气,她没有哭,只是发动汽车朝诊所驶去,她告诉原也:“你明白就好。” 原也不想明白,但他知晓自己必须明白。 回到学校后生活彻底步入昏暗,原也现在甚至都无法想起当时是如何挨过一整天,只记得耳边嗡嗡作响,触目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身边传来同学的嬉笑打闹,分明距离如此遥远,但他就是感觉一切都在自己大脑中发生,他的身体似乎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气球,包裹了整间教室,每一个微小的声响都在他体内回响,像针一样,刺入他每处肌理。 他好痛。但他不知道该对谁说。 他开始感觉自己的生活布满监控,他所有动作都被一万只眼睛监视,他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但第二天醒来还是要假装一切如常跟爸爸妈妈告别。 于泽找过他一次,在事情发生的三天前。那天,原也留下来值日,偌大的教室只有他一个人,天色昏暗,夕阳如残血,但他却从这空旷的寂寥中感受到了罕见的平和。 就是在这个时候,于泽找上门,他站在监控照不到的死角处。 “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也没有搭理他,继续沉默扫地。 于泽语气轻佻:“你凭什么拥有这一切呢?我真是恨你。” 原也猛地抬头,他死死盯住他。 “分明之前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关注、目光、宠爱,你为什么要来呢?夺走了我拥有的一切,却还要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于泽面无表情地伸腿踢翻了垃圾桶,腥臭的垃圾再次散落一地。 血红色垃圾桶咕噜噜撞到原也的腿,他听见于泽说。 “你真恶心,原也,该滚出这里的人是你。” 原也毫无表情。 接下来便是所谓霸凌、施暴、跌下台阶,这一切在他脑海里如同默片上演,眼前换了一波又一波人,大家重复的话语毫无改变。 “你真没有推他吗?” “你真的被他霸凌过吗?” “你是不是在说谎?你难道不是那个施暴者吗?” 到最后[没有]这两个字早已磨平了他所有的辩解,方块字失去棱角,他失去所有力气,变成一颗圆形的球,将自己锁在房间内,默不作声。 他不再说话,不看消息,不去上学,父母不断代替他出面道歉澄清,小区楼下记者蜂拥而至,窗外晃动的光影像极了无数摁下快门后的闪光。 妈妈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哭泣。 爸爸这几天忙到没有时间刮胡子,他也疲惫:“原也,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你的陈述,是你的证据。” 原长青竭力让自己显得理智,他就事论事,尽量客观地一条条分析给原也听:“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证据是你曾和他发生斗殴,以及你推他下楼的监控视频,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而你所说的霸凌,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支持,甚至我们都找不到可以作证的人。” 原也张了张嘴,他发不出声。 冷暴力,甚至在初期他自己都不自知的排挤,连对方的愤恨他都后知后觉才发现。他能提供的证据只有自己的感觉,感觉太虚无,一切都是隐形,甚至这感觉在一开始连妈妈都不信。 如此隐蔽。 原也没有证据——但除了一个方案。 原长青接着说:“你让我们相信你,作为父母,我们当然会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孩子。但是公众不同,他们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没有证据,他们只会随意揣测,无端给你叠加更多的罪名。” 爸爸说得很有道理,公众从来如此,喜欢追逐热点,偏爱丑闻和低俗八卦,乐于看到公众人物的崩溃。他们当然也信证据,但相比于证据,他们更狂欢于看到他人的高楼倒塌。 原也无言片刻,最后他抬头,定定看向自己的父母。 眼眸深深。 最后他说:“好,我会提供证据。” 他转身向房间走去。 关门、落锁,打开抽屉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遗书,他搬来椅子,挑出一条最好看的围巾。 动作干劲利落,一气呵成。 他将围巾系在窗帘的罗马杆上,在将围巾套在脖子上时他确实犹豫了一瞬,但时间太短,短到他大脑未曾动摇片刻。 他将围巾套上脖子,踢掉椅子,身体悬空,转瞬间大脑充血,原也甚至恍惚间看见了天使金光闪闪的翅膀。 他没有感到痛苦或窒息,相反,他感到身体变得轻盈,仿若下一秒羽化成仙,他努力睁开充血的眼睛,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抹光。 “咔哒。” 罗马杆掉落,他连同窗帘一同恶狠狠摔在地上,像剧院散场前的华丽谢幕。 原也下巴砸到桌角,顿时血流如注,他盯着地板上逐渐汇聚起来的血洼,捂着脖子止不住咳嗽。 疼痛姗姗来迟,他后知后觉,全身发痛,痛得他想倒地想大叫想痛哭,但最后全都归为沉寂,他沉默着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双手支撑起大半的重量,像狗那样俯卧。 他痛到全身颤抖,而眼泪偏偏却未能掉下一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妈妈。我不知道。命运的轨迹太奇诡。我不知道。 房间内重物坠地声音异常清晰,许文秀的心猛地一紧,她飞奔过来,却发现房门已然反锁,她疯了一般地拍门,哭喊着大叫: “原也!你在干什么!” 原也喉咙好痛,他想许是命运的子弹早已射穿他的咽喉,他说不出话,却能冷静地对着血洼中自己眼睛的倒影思考。 妈妈,不要慌张,我只是在提供证据。 剖腹取粉,以死自证。 结果我不在乎,至少我已证明。 门外嘈杂不堪,原长青找来钥匙,却几次手软对不上孔,许文秀一把夺过来,在打开锁的那刻,时间仿若静止,许文秀从来没有如此冷静的时刻。 她推开门,看见自己孩子跪倒在地,乳白色的窗帘像雪崩那样倾倒在他身上,地板上积聚着一小滩鲜血。 她几近窒息。 “…妈妈。” 原也没有抬头,他终于落下一掉泪。 眼泪滴入血泊,似蚍蜉撼树,瞬间被淹没。 他怔怔的,眼神停滞在虚空,他开口。 许文秀听见他说: “妈妈,我好想死。”
第58章 闪光灯 不是不想活,而是想死。 许文秀完全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在原也话刚出口那刻她的大脑仿佛被雾笼罩,一切茫茫然。 她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原长青适时扶住她,许文秀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腿软,她跌跌撞撞奔向原也,双手颤抖着将他抱在自己怀中。 一如往昔。 仿若一切从未改变,风风雨雨也从未侵蚀他们。 许文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骂:“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你是有多恨妈妈?是要妈妈去死吗?” 原长青扶住自己的妻儿,他双眼泛红,手也在轻微颤抖。 原也觉得自己好累,但眼泪却早已不受他控制,他流泪,却悄无声息,他浑身发痛,但一声未吭。 妈妈的眼泪好烫,一路从他额发流至胸口,妈妈的体温像是岩浆,原也愈发觉得自己要被蒸发。
80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