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夜风雨在天光乍破时停歇。 洛水清谈暂告一段落,晨光中,别院门外停满了各家世族的车架,申屠襄与九方彰华以及别院主人樗里秋站在一处,被上前攀谈的诸多世族拦在了门外。 以至于别院外道路阻塞,欲在今日午时前赶往龙兑城的琉玉一行人也难挪动半分。 驾车的揽诸一开始还好声好气跟其他世族的车夫沟通,但很快他就发现,尽管对方态度温和,但手里的缰绳却丝毫不动,俨然不打算给他们让道。 “旁边那么大一块空地!你再说让不了试试!” 揽诸忍无可忍,愤而出声,吸引了不少人的瞩目。 那车夫仍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不好意思,真让不了,还请阁下稍安勿躁,待我们家主上了车架,我们自会相让。” 车内听到这动静的琉玉掀开车帘,朝外探看了一眼。 是申屠氏的车架。 车内的慕苍水温声道: “虽说目前在九方氏的撮合下,我们与申屠氏合作了一次,但这种联手毕竟是暂时的,待九方氏的人一离开,妖鬼长城一带,就是即墨氏与申屠氏两家独大,这种情况下,哪怕偶有合作,申屠氏也会想尽办法压一压我们的势头。” 鬼女趴在窗边,皱了皱鼻子。 “真麻烦,要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小小申屠氏算什么?都不用尊主出马,派神荼郁垒他们,就能将申屠氏夷平。” 也凑到窗边看热闹的月娘观察了一会儿,感叹: “可是他们的车架居然是机关马驱动的诶,好厉害。” 车内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月娘身上。 月娘小脖一缩,讪笑着躲到了方伏藏身后。 方伏藏淡声道:“申屠氏依附于钟离氏,钟离氏又手握《仙工开物》,所炼得的法器、机关造物,有半数都由申屠氏的工坊代为制作,这种由炁流驱动的机关造物,对申屠氏来说不过寻常日用而已。” 月娘自家就是开法器铺的,也听说过申屠氏和钟离氏的大名,顿时露出垂涎三尺的神色。 她家的法器铺是阴山氏名下,所卖的法器大多都是给寻常百姓使用的机关造物,以及低端法器,虽然生意并不差,但所售法器机关的等级,都无法与钟离氏和申屠氏相比。 墨麟闻言冷嗤: “难怪申屠氏要给钟离氏当看门狗使唤。” 没了钟离氏的《仙工开物》,申屠氏的工坊就无法运转,他们自然唯钟离氏的命令是从。 琉玉的视线越过不少看热闹的世族,落在不远处申屠襄身边的身影上。 “那边那个,就是申屠驰吗?” 那名男子生得与家主申屠襄有三分相似,如无意外,就是当日与墨麟交手的申屠驰,他负手而立,正朝琉玉他们的车架看过来,留着络腮胡的面容上隐隐透出倨傲。 墨麟道:“没错。” 琉玉定定瞧了他一会儿。 此人昂首阔步,行走从容,浑身上下见不着半点伤痕。 但昨夜她在墨麟身上见到的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全都是拜此人所赐。 “那个谁——” 车内的琉玉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外面正与相里华莲交谈的青年。 神色萎靡的相里雎正在听相里华莲训话,他自知自己昨日还帮着九方氏针对即墨氏,今日却又倒戈赔罪,嘴脸实在难看。 但为求生存也别无他法,只希望这个即将成为相里氏新任家主的远方表妹,能够替他在即墨家主面前求求情。 原本他都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却在此时突然见车架内的少女指了指他。 相里雎枯败的面容,顿时浮现几分生机。 “我?您叫我?” “就是你,相里雎。” 琉玉依稀记得清谈会结束后,他来赔罪表忠心过,但那时琉玉惦记着墨麟的伤势,没太多功夫搭理他。 不过他能代表龙兑城相里氏出面,说明他在相里氏还有几分价值。 至少肯定经常在外部活跃,对妖鬼长城一带的世族也了解不少。 “我问你,”琉玉垂眸看着巴巴小跑来窗边的隽秀青年,“申屠氏旁边的几辆,是哪几个世族的车架?” 相里雎仔细瞧了几眼,恭敬答: “回小姐,正是北宫氏、百里氏的车架。” 少女的手臂轻轻垂在窗边,绣着蝶纹的袖口在日光下金光潋滟,相里雎盯着她淡粉色的指尖看了一会儿,忽听对方道: “去告诉他们,今夜即墨氏做东,在龙兑城宴请妖鬼长城一带世族,共鉴相里氏农家典籍,其中,包括《仙农全书》灵草卷与百花卷——就这么说,去吧。” 然而相里雎听完却迟迟未动。 琉玉的视线落在他呆若木鸡的脸上,偏头道: “你原来是个聋子吗?” 相里雎回过神来:“不是——”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从巨大震撼中回过神来。 “共鉴什么?给他们?来吃顿饭就给看我们相里氏的典籍,不是,凭什么啊?” 因为只是旁系,他这个相里氏的人都只能看一些分支典籍,《仙农全书》的封皮都没瞧见过呢! “就凭相里氏现在是即墨小姐说了算。”相里华莲白了他一眼,“能不能干,不能干有得是人干。” “干干干——” 相里雎连忙应下,又试探着问: “那个,既然见者有份,那我能……” 琉玉微笑:“你效命于谁?” 这种时候,相里雎脑子转得飞快,仪态清雅地朝琉玉垂首弓身: “自然是即墨小姐。” “我的人,自然可以看,而且能看的内容,比他们更多。” 相里雎瞬间喜形于色。 凡是出身于相里氏之人,耳濡目染,多对农事深感兴趣,既有兴趣,谁又不想一观自家引以为傲的典籍? 因这个承诺,相里雎望着琉玉时,那张清隽秀气的面庞上顿时充满憧憬仰慕,于是二话不说,立刻前去向北宫氏与百里氏的人传达这个消息。 申屠驰离得远,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只是见那个相里氏的年轻人在世族中几番周旋,原本还态度冷淡的两位家主,先是震惊,随即骤然露出狂喜之色,立刻朝即墨氏的车架走去。 与那位年轻的即墨氏家主言谈时,那两人甚至还多有恭维讨好之态。 申屠驰使了个眼神,看着那名还在四处与人交谈的相里氏青年,让人去打探一下他们谈话的内容。 这一打听,顿时令申屠驰骤然变色。 “这黄毛丫头竟然如此狂悖!” 他一把拨开传话的属下,大步走向正在与九方少庚和九方彰华告别的申屠襄,将即墨氏准备向妖鬼长城一带世族公开相里氏典籍的事一口气说了出来。 听到灵草卷与百花卷,九方彰华长睫颤动,静如湖水的眼瞳朝琉玉的方向遥遥投去一眼。 “什么?” 九方少庚更是错愕不已。 “她怎么舍得……不对,我们让出龙兑城才换来的内容,她就这么公开给所有人看?她是不是疯……” “她一早就是如此打算的。” 九方彰华淡声道: “这两卷内容不再是秘密,也就将九方家能从中获得的利润压到了最低。” 九方少庚怔然望着即墨氏车架的方向。 天下世族,大都靠着自家掌握的秘术典籍屹立于乱世,以至于为了根基稳固,这些秘术只传嫡系主支,连旁系都只能习到微末,就是防止旁系带着秘术独立于主支,削弱家族根基。 大家藏着掖着都来不及,怎么会有人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秘术公之于众? 如果不是为了某种更大的利益,没人会做这样的蠢事。 而为了这种未知的利益,更放弃更加稳固的道路——这又需要何等的魄力,才能下这样的决断? 九方少庚跟在长兄的身后,一步步朝车内的少女靠近。 他的心跳忽而之间,跳得越来越快。 “长公子这就要走了?” 帘下少女笑意浅浅地投来视线。 “这场夜宴若是少了名动玉京的长公子,多少黯淡几分呢。” 从九方彰华的角度看去,恰能瞧见与她并肩而坐的青年。 与昨日充满敌意的目光相较,今日此人周身气息却意外的平和,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已在外耽搁多时,家中催促,不得不归,今夜龙兑城夜宴想必十分盛大,不能亲临,彰亦觉可惜。” 九方彰华莹润如玉的目光落在少女面庞上。 “不过以即墨小姐的聪慧,应该迟早会在仙都玉京再见。” “——只要,即墨小姐能逃过钟离四小姐的复仇。” 晨风和煦,远处的申屠氏族人肃然紧盯着琉玉的方向。 九方彰华温声道: “期待与即墨小姐,玉京再会。”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回过头看向前方被北宫氏和百里氏清开的大道。 她弯了弯唇角: “我也很期待,长公子届时见到我的表情。” 潇潇如竹的背影转身离去。 九方少庚却落后几步,频频回头。 待他们正欲出发时,九方少庚的身影忽然重新出现在车架旁,握住了窗沿。 “——其实你还有一条路可以选。” 琉玉意外侧目,旁边的墨麟也蹙眉朝他瞥来一眼。 对上琉玉的视线,九方少庚一时有些混乱,但还是语速飞快地脱口而出: “别以为你们即墨氏吞下了相里氏和龙兑城就有多厉害了,钟离灵沼报复心强得可怕,动起真格,碾死你们根本不费劲,你倒不如给自己寻个靠山,我父亲正欲给我定一桩亲事,你要是带着《仙农全书》和三座城池陪嫁,我也不是不能……” 琉玉听得头皮发麻。 她或许会期待九方彰华和钟离灵沼得知她身份时的场面。 但她绝不会期待这个场面放在九方少庚的身上。 一想到从前在仙都玉京跟她相看两厌的九方少庚,居然会跟她说这种话,连她都替九方少庚尴尬。 她扶额打断:“不了,谢谢。” 仿佛琉玉的拒绝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他错愕了一下,紧接着倏然变色。 “你说什么?” 琉玉平静答:“我已经成婚了,而且我也压根不喜欢你,不必你来给我当什么靠山,更不可能带什么陪嫁去九方家,别做梦了。” “……” 良久的沉默。 “呵。” 九方少庚缓缓露出一个恶劣又冷峻的笑容: “我可没说我喜欢你,只是见你还算有点脑子,想给你一条活路而已,既然你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你,而且什么成婚,妖鬼在大晁可没户籍,连结契书都没有算什么正经夫妻,别笑死人了,你这种乡下世族可能不知道我们九方氏在仙都玉京的地位,想与我定亲的贵女能从南陆排到北荒,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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