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来。” 琉玉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他身上的伤看上去实在狰狞,血和衣襟黏在一起,让她有些不知从何下手,更怕自己下手没有轻重,反而加重了他的伤势。 “你舅舅那边,你不必担心。” 他缓慢地解开衣带,一点一点地褪去外袍。 “虽说因为要演完这场戏,免不了伤到你舅舅,但我只挫伤了他的手臂和胸口,胸口的伤我有分寸,看似严重,其实只伤到皮肉,未及肺腑,也多亏你舅舅配合得好。” 南宫曜常年待在王畿,这是墨麟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九境之内第一人。 若不是因为这是一场戏,他暗暗在心中衡量过,申屠驰加上压制实力的他,最多也就同他打成平手。 如果是没有克制实力的他呢? 墨麟也不确定,他们同为九境巅峰,若不大开大合的打一场,恐怕他们自己都难料胜负。 “我知道,你回来之前我已收到舅舅的传讯,说他带着檀氏部曲已经退至雁绝城,明日就会让副将带着部曲返回仙都,他再来与我们相见。” 琉玉对这个舅舅的印象其实并不太深。 自她出生后没多久,南宫曜就已经驻守王畿,就连逢年过节也鲜少回仙都玉京与他们相聚。 她问起原因,南宫镜只告诉她,帝主身边群狼环伺,稍有不慎,宗室、世族就会将年幼的少帝挟持,成为他们把控大晁的傀儡。 所以南宫曜必须镇守王畿,守住天下觊觎帝室的野心 “但很奇怪,”琉玉微微拢起眉头,“当日与五叔祖谈及此事,他也说只是走一个过场,好好筛选一个信得过的家臣来就行,没想到最后来的竟会是我舅舅。” 未免有些杀鸡焉用牛刀的意思了。 好在这次申屠氏派出的是申屠驰这个九境修者,否则这场戏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圆上。 “等见到他,疑惑自然就能解开。” 琉玉点点头,再抬眸时,正对上他皮开肉绽的背脊。 墨麟感觉到身后呼吸一滞。 隔了两息,他才感觉到身后的少女有了动作。 带着些微凉意的清露冲洗着伤口上干涸的血,还有在地上避闪时沾上的尘土。 墨麟以为她会不太熟练,就像当初她替九方彰华上药时那样,但一块块沾血的棉布换下,他也没有感受到多余的疼痛。 这才恍惚记起,她前世流亡时也受过不少伤,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能自己替自己疗伤。 他偏头,反过来安抚她: “……妖鬼的复原能力比常人强数倍,就算不处理,也很快会好,没那么严重。” 少女低低地嗯了一声。 等她终于将表面的血污清理干净,看到那些纵横的新伤底下藏着的旧伤,她只看了两眼,就不得不挪开视线,借整理托盘上的棉布和药瓶平复情绪。 “拿下龙兑城后,我们恐怕要先消化一段时日,龙雀城多荒地,适合开垦种植,太平城富庶,是我们最大的财源,龙兑城虽是地势重镇,但城中世族不少,对妖鬼恐有排斥,如不徐徐图之,恐会召至民怨。” 墨麟也知道这点。 人族敌视妖鬼,妖鬼在这样的敌视下,忍一时可以,但绝不可能长期隐忍而无怨气。 一旦双方生出怨气,相互仇视,甚至进一步发生冲突,所谓的妖鬼与人共治,反而会成为动摇他们根基的隐患。 “就按照慕婆婆所言。” 墨麟的脑海中浮现出卷轴所书的国策。 “建仙道院,开科试。” 国策所言,仙道院一为培养更多听命琉玉,而非听命于世族的修者,二为让妖鬼忘掉自身属于邪魔的血脉,而潜移默化融入人族的身份。 至于开科试,更是最为重要的一环。 如今天下选才任官,无非是由中正官品评各城人物,按家世、行状来定品,再送往王畿选官。 看似有根有据,实则尽由世族把控,欲掌一城,只需令其中的世族臣服,送一笔钱财入王畿,城主任免皆可由其自己做主。 慕苍水认为,世族衰微,乃至整个大晁衰微,这种制度便是根源之一。 但就像一颗腐朽的大树无法砍断自己腐烂的根系,一旦砍断,自身也就断掉了最后的养分,世族哪怕知道这点,也改变不了。 唯有从头开始,重新打下一个根基,纵然开头艰难,但只要根基牢固,不愁有朝一日不能枝繁叶茂。 琉玉有些出神地想起慕苍水所书字句,既有些叹服,又隐隐有种肩负重担的惶然不安。 她起初,只是想救阴山氏。 到底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琉玉有些好奇,问他: “那卷轴那么长,那么晦涩,我看起来都有些费力,你怎么看懂的?” “看不懂可以问,她似乎也很乐意给我解惑。” 墨麟低垂着头,将背脊交给她,滴落的汗水在锦衾上洇成一片深色。 琉玉抖药粉的动作更轻了些。 “那不是更累了,慕婆婆什么都好,就是一提到这些话题,能滔滔不绝的说几个时辰。” 她在灵雍学宫时不管文试还是武试都是第一。 就连她都觉得累,可想而知,这些事复杂到什么程度。 然而当她的手臂握着纱布绕过他伤口,替他打好结之后,他却捉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 “不累。” 为了与她站在一起,怎么会累。 琉玉从他幽深缠绵的目光中,读出了这样的意味。 墨麟吻够了她的手指,才道: “就是有点饿。” 琉玉这才想起,他打完仗就忙着往回赶,恐怕的确什么都没吃,起身道: “我去让人给你备点吃的。” “嗯。” 其他人估计都已歇息,琉玉没去惊动旁人,自己去了膳房,本想着就在膳房等一会儿,却突然反应过来—— 平日墨麟哪里舍得使唤她做这种事,就算饿也肯定不会让她跑这一趟。 果然,等她折返回院子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被他用势包围了起来。 “开门!”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墨麟喑哑的声音。 “再等等。” 琉璃灯被吹熄了几盏,但琉玉仍然能从些微灯影下,看到倒映在窗上的影子。 是他的触肢。 她这才意识到,他压制实力与申屠驰交手,用不了无量鬼火,只能用触肢强行迎战,伤得最重的怎么可能是身躯。 “你开不开,”琉玉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你再不开,我今晚就去鬼女的房间睡。” 里面仍然没有回应。 “不只今晚,我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会让你进我房间。” 倒映在窗户上的触肢似乎扭曲了一下,但阻拦她的势仍然没有收回。 琉玉只得祭出最后的杀招。 “好,你不让我进去,我今晚就去住九方彰华的院……” 嘎吱一声。 紧闭的房门被一条蛇尾拨开门闩,透出一条缝隙。 琉玉冷着脸一把推开房门。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伤药的甘冽气息,一瞬间占据了所有的嗅觉与视觉。 视觉。 纵然房间里的琉璃灯只剩下一盏,琉玉也能看清遍布内室的肉块。 带着粘液,蠕动的,融合着的肉块,浸在血泊中,断面上的血管清晰可见,正在不断的生长着,重组着。 琉玉蹲下身,用冰凉的指尖触碰了一下。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和温度。 是人的体温。 “不想看就闭上眼。” 床帏后传来低低的喘息声,只听嗓音就能感受到所忍耐的痛苦,和此刻呈现在琉玉眼前的可怕景象不同,像受了伤的小兽躲在暗处,用虚弱的声线阻拦旁人的靠近。 “很快就好。” 琉玉抱膝蹲着,看着那些脱离他身体的血肉一点点重新融合,轻声问: “每次受伤,都要这样吗?” 她的声音柔软得不可思议。 墨麟沉默了一会儿。 “嗯。” “只有你会这样,还是其他妖鬼也会这样?” 又沉默良久。 “寻常妖鬼体内只有妖炁或者鬼炁,无需如此,但我体内炁海同时存在这两种炁,一旦掏空炁海,这两种炁就会在我体内经脉中失控,相互冲撞时,肉身也会被炁流灼烧。” “所以需要将体内灼烧的腐肉剜去,再重新融合。” 他与申屠驰交手时没有用任何术,只是用最纯粹的行炁方式应对,就如清谈时的兵人那样。 因此对炁海的消耗也格外大。 墨麟看到一双洁白的绣鞋出现在床尾处。 一路行来,鞋面沾上了血水。 他缓缓抬眸,望着琉玉的模样,一时喉间干涩,哑然失语。 顿了顿,冰冷滑腻的蛇尾圈住琉玉的腰,将她从那一地血泊中带了出来。 暗绿色的眼眸映着一点微光,像盛着粼粼湖水。 他用指腹轻轻擦拭她湿漉漉的脸,轻叹: “……早知道,我就晚点回来了。” 从前他想,要是能有一天能让她替他落泪,就算是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可真见到她替他落泪,他又想,就算是真的快死了,凭着这滴眼泪,这口气他也绝不能咽下去。 “你不回来都行。” 琉玉看着他的触肢一点点重组,愈合,变回正常的模样,沾着泪水的睫羽眨了眨。 “就你这样受了伤就躲起来,迟早有一天被人趁虚而入,你死了,我就回仙都玉京,找一个比你更好的夫郎——” 墨麟听不下去,堵住了她的唇舌。 这样柔软的舌头,为什么说出来的话会那么锋利又残忍。 室内血腥气浓郁不散,两人挤在狭小床帏后拥吻,琉玉担心他上身伤口崩裂,他却将她拥得极紧,仿佛身上伤痕并不存在。 衣带散乱时,门外有脚步声靠近。 “即墨瑰。” 是九方少庚的声音。 “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出去? 呼吸凌乱的琉玉看着自己散落的衣带和外袍,暗骂九方少庚是不是有病。 墨麟也蹙起眉头。 “她不在。” 听到琉玉的房间里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冷着脸的九方少庚怔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是即墨瑰身边的那个妖鬼。 九方少庚顿时拧起眉头:“你怎么会在她房……” 说到一半,他自己先顿住了。 对了,即墨瑰称他为夫君。 他们夜里自然是会住在一起的。 不知为何,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九方少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适与敌意。 他忍了一下,没好气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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