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混乱的喧嚣中,琉玉听到浑身血液翻涌的声音。 琉玉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尸骸遍地的关山。 朝鸢和朝暝背着她,翻过那座看不到尽头的山,将让她交给前来接应的老仆。 琉玉想救他们,但到最后,却连替他们敛尸都办不到。 咸池城的街道上,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玉京人族杀了九幽的妖鬼!” “我认识他!他是阴山琉玉身边的亲信!” “地上那个是渊天大人的姬妾,他色欲熏心!强抢不成便当街残杀!” 琉玉猛然回过头。 说话的那道身影如一尾鱼没入人群中,如一滴水落入大海,了无踪迹。 但被他煽动的人潮却一浪接一浪,朝着琉玉和朝暝的方向拍打而来。 “这里是九幽!我们妖鬼在九幽岂能还被这些人族欺凌!” “将他带去见渊天大人!还有渊天大人姬妾的尸首,绝不能留在他们手里!” “杀了他!杀了他!” 愚昧的、未经开化的、充满仇恨的妖鬼们。 他们无法分辨方才那人所说的是真是假,只能看到眼前死于朝暝之手的阿绛,只能联想到那些曾经奴役他们残杀他们的人族修者。 非人的肢体从他们的体内钻出,片刻前还与人无异的行人,纷纷展露出他们的妖鬼之姿。 这便是玉面蜘蛛扎根九幽的根基。 他的蛛丝潜伏在每一个九幽妖鬼的心底。 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稍加挑拨,这些看似平和如寻常百姓的妖鬼,便会在一瞬间变成他的拥趗。 “交出凶手!” 有妖鬼在怒吼。 “就算是尊后,也不能包庇随意屠杀妖鬼的凶手!” 有妖鬼在咆哮。 “玉京人滚出九幽!” 一层一层的妖鬼围在周围虎视眈眈,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碎他们。 “我跟他们走!”身后传来朝暝带着愤怒与悲恸的嗓音,“让他们带我去见玉面蜘蛛!我要亲手杀了他!” 玉面蜘蛛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要他们当街手刃妖鬼,要琉玉和她身边的人成为众矢之的,从而墨麟也失去九幽的民心。 在这沸腾的喧嚣中,琉玉的心却奇异地冷静下来。 她绝不能动手伤人。 不知是谁的触肢缠住朝暝的脚踝,拖拽着他没入人群,要从他怀里将阿绛夺走。 符箓就在他腰间,朝暝却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 布满血丝的双眸紧盯着玉山的方向。 阴山氏的人不会怕死。 他只怕拖累小姐,只怕毫无价值的死。 即便是死,他也要拖着玉面蜘蛛一起死! 温润流光自琉玉周身释出,纯澈炁流化作莹白灵光冲开人潮,将朝暝夺回来的同时,也用炁流将他暂时束缚起来。 “——你们说得没错,即便是九幽尊后,也不能包庇随意屠杀妖鬼的凶手。” 少女面上的波澜一点点平复,语调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然而她此时此刻释出的势,却也前所未有的强大。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阴山氏传承的【势】就如同此句。 周遭杀意越强,越能激发修者炁海共振,释出更强的【势】。 在琉玉周身之势的镇压下,群情激奋得以暂时压制,至少能够安静下来听她说话。 “但朝暝并非是凶手。” 立刻有妖鬼高呼: “大家亲眼所见!有什么可狡辩的!” “就是!” “说得没错!” 琉玉冷冽的视线立刻朝那个妖鬼扫去: “亲眼所见?那我明日杀一名侍从丢在你家门口,也是你杀的?” 琉玉又看向满脸愤然地另一人。 “又或是我给你下药,再安排一名玉京女子衣衫不整与你同榻,我也可以说你们九幽妖鬼奸。淫我们玉京人族了?” 在这两名妖鬼的哑口无言中,琉玉环顾四周。 “我阴山琉玉嫁入九幽,乃是为两族长治久安而来,然利益使然,必定有蝇营狗苟之辈不愿见我们两族和平共存,使出阴谋诡计来挑唆两族关系。” “今日一案,不管凶手是谁,但凡做事,必定留下痕迹,我们不以权势来断正邪,就用事实真相来断,鬼戏仙游祭之前,朝暝就作为凶案嫌犯关押于咸池鬼道院内,任何人不得求情。” “待鬼戏仙游祭后,若我拿不出证明朝暝无罪的证据,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便于邺都十方街公开处置朝暝——诸位意下如何?” 咸池街头一片寂然。 妖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被琉玉这番通情达理的说辞说服,又因为她太过通情达理而有些无措。 世族还会同他们讲证据? 在妖鬼的生存经验中,他们与世族的交流从来只有纯粹的武力较量。 谁的拳头硬听谁的,谁拳头不够硬,那就要受欺负。 方才这位尊后放出自己的势来镇压妖鬼,他们还以为是要用武力强行杀出去,没想到…… “万一你是假意调查,实际上是把人带回去消灭罪证怎么办!” 说话的那名妖鬼打破了沉寂。 琉玉定定望向他的脸。 他并不逃跑,就站在那里任由众人审视,看不出到底是玉面蜘蛛的人还是寻常百姓。 不过也不重要了。 这件事已经让琉玉认识到墨麟为何会对玉面蜘蛛容忍至此。 就像阿绛脑中那只无人能够察觉的小蜘蛛一样,玉面蜘蛛放在九幽民心中的蜘蛛,是无形的,在恰当的时候,任何一个寻常百姓,都可能在那一瞬变成他的人。 这样的妖鬼是查不完,也杀不完的。 琉玉正欲分辩,忽听人群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便由我来担保。” 众妖鬼齐齐朝那道绿衣身影望去。 鬼炁缠绕在朝暝身上,为他加上第二重束缚,同时也将缠住朝暝脚踝的一根触肢震开。 他站在琉玉与朝暝的身前,挡住了落在琉玉身上那一道道怀疑敌视的目光。 “若阴山琉玉及其下属有任何伤害九幽妖鬼之举,妖鬼之主的位置,我可拱手让之。”
第35章 玉山。 欲仙台。 三面临风的大殿内轻纱飘荡, 色泽琳琅的珠帘在风中相撞,发出珠玉相碰的脆声。 角落里的千枝烛台燃着豆大烛光,被风扑得摇摇欲灭。 博山炉暗香袅袅。 玉面蜘蛛的脸色如雪般苍白, 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额角滴落,他盯着被自己亲手斩落的手腕,玉盘中的雌蛛正一口一口吞噬他的右手, 发出餍足的滋滋声。 雌蛛得到了血肉喂养,才有足够的力量操控远在千里之外的子蛛。 灰茫的右眼倒映出千里之外的景象,最终定格在银发女子喊出“相里慎”与“无量海”的一刻。 ……贱人! 这个贱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听到的!!! 他的计划本该毫无瑕疵! 偏要在临死的前一刻毁了他筹谋多时的计策……这样一个下贱的、肮脏的废物,为什么不能干干脆脆的去死! 背后的蜘蛛触肢倏然抽向殿内一角的烛台, 灯油淌了一地, 火焰瞬间烧成一片。 有殿内侍奉的妖仆鬼侍闻声前来灭火,被触肢抽入燃烧的灯油中, 皮肤烧灼的难闻气息顿时压过博山炉内的熏香。 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整个欲仙台。 后殿传来脚步声。 六人抬着的肩舆上, 面容稚气的九方星澜斜斜倚靠着四足凭几而来, 他对殿内燃烧的火光与尖叫声都视若无睹,只淡声道: “我收到咸池传来的消息了。” 玉面蜘蛛因怒火而潮红的面庞惨白三分。 “当初是谁信誓旦旦, 定能让阴山琉玉在九幽引起民愤,我们这才将无量海秘密运送至玉山,没想到你将事情办成这样,让我们还如何信你能在几日后的鬼戏仙游祭上,能除掉妖鬼墨麟身边的亲信?” 听到九方星澜的这番话, 玉面蜘蛛蓦然发出一个冷笑: “不信我, 你们靠什么辖制墨麟?” “不信我, 你们这些仙家世族,又有谁敢身先士卒地站出来, 直面墨麟的无量鬼火?” 肩舆上的九方星澜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少年犹带稚气的面庞浮出一个浅淡而残酷的笑容。 “既然知道这是你们唯一的价值,那就不要再出这样的纰漏,阴山琉玉虽不知无量海是什么,但为避风头,相里氏不会再给你们提供无量海——几日后的鬼戏仙游祭,你自求多福,若是失败,也就不必来见我们了。” 身后的触肢因屈辱而咯咯作响,九方星澜却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似的,只嫌恶地掸了掸衣袍。 少年清越的嗓音嘀咕道: “什么熏香,也压不住这一室的妖鬼臭气。” 玉面蜘蛛目送着肩舆的离开。 淌着鲜血的断腕被细密蛛丝勾勒出一只假手。 他盯着九方星澜,如困兽死死凝视着猎物。 - 今夜咸池鬼道院内外戒严,巡逻的夜鬼队比平日增添了两倍人手。 提着磷火灯的妖鬼将整个鬼道院护得滴水不漏,唯有燥热的夜风自幽深密林穿过鬼道院,吹动檐角的猩红灯笼。 傩神殿内。 烛火映亮神台上怒目金刚的傩神雕像,三面环绕,包围着聚在殿内的众人。 有铁链挣扎的响动传来,鬼女向窗外望了一眼,望着朝鸢小声道: “——真的要这样拴着他吗?我的意思是,一定要头朝下这样吊着吗?” 鬼道院人来人往的院子里,朝暝就这样被吊在最中央的那颗槐树下,就这副模样,还想着要挣开铁链去玉山杀玉面蜘蛛。 朝鸢认真点了点脑袋:“倒吊着,血往脑子里流,会变聪明点。” “……” 鬼女表示很怀疑。 坐在怒面傩神像下的琉玉环顾周遭。 此刻能坐在这里的,皆是她和墨麟的心腹。 琉玉这边是朝鸢和三名女使,墨麟这边从十二傩神中选出了山魈、鬼女、揽诸、白萍汀四人,就连另一位名为弥光的妖鬼,墨麟出于谨慎考量也并未唤他入内。 “今日咸池街上的事你们应该都听说了。” 墨麟长腿支着,手抵着额角,面色不算好看。 “我想知道,阿绛是如何在鬼道院的层层包围下,出现在咸池街上的。” 揽诸出列:“属下已查过,阿绛首先是被傀儡人面蛛改换了容貌,化成鬼道院内一位掌事的模样,那位掌事在院内颇有威望,所以守卫没有核验腰牌,就放她出了鬼道院。” “……我记得鬼道院出入皆有条例。” “条例只管下面人,这些掌事们时常忘带腰牌,守卫哪里敢为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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