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女听得直打哈欠,脑袋都快砸进墨麟面前的沙盘里。 倒是咸池鬼道院内的妖鬼,俱是听得无比认真。 九幽地势辽阔,被崇山障岭里外环绕,天然地分割成了十座城池。 每个城池之间,都有大片的深林作为屏障,其中藏匿着大大小小的疫鬼,疫鬼灵智未开,是一种以人与妖鬼为食的魔物,还会四处传遍疫病,在大晁各地都能见到它们的踪迹。 仿大晁的仙道院而建的鬼道院,既是妖鬼修行之所,同时也是都城抵御疫鬼的一道防线。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墨麟执兵棋的手顿住,抬眸看向跨过门槛的少女。 “谈完了?” 这么快? 琉玉朝墨麟走去,围在墨麟身边的妖鬼自觉替她让出了一条道。 拿起墨麟手边的朱漆耳杯,琉玉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谈完了。” 缓了缓,琉玉才将耳杯放回他手中。 众妖鬼盯着那只杯子,虽一言不发,但场上已是眼风乱飞。 这位便是尊后,那位阴山氏的贵女? 之前分明听说她对九幽妖鬼多有轻蔑之举。 今日亲眼瞧见,虽说的确排场很大,气势够足,样貌也生得出尘绝俗不似凡人,但她却与尊主同杯而饮……好像也没有那么拿腔拿调,高不可攀嘛。 墨麟也觉察到了众妖鬼的打量。 视线扫过,众妖鬼后知后觉地收回过于露骨的眼神,纷纷退至一旁。 墨麟垂眸摩挲了一下琉玉喝过的位置,开口问: “如何?” “书读得很多,”琉玉道,“就是有点太多了,你当初是怎么想的,竟将她们也一并带到了九幽?” “如果不入九幽,她们除了死,没有别的下场。” 将妖鬼带到这个世间的女子们,世间已无多少人记得她们献祭邪魔的功绩。 留在大晁,她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墨麟瞧着她仿佛受了极大冲击的表情,有些不解: “不是谈让她们入鬼道院给妖鬼授课的事?你跟她们说了什么了?” “你应该问她们跟我说了什么。” 琉玉木着脸对墨麟道: “她们不只想给妖鬼上课,还想给我上课——简单来说,她们试图说服我,将所有的仙家世族统统干掉。” 就连复述这番话的时候,琉玉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说的是所有。 琉玉以为自己想向那些位高权重的世族掌权者复仇就已经很狂妄了,却没想到这些老得牙齿都快掉了的妇人们比她更有野心。 可真是……老当益壮。 之后,琉玉甚至没听完她们在九幽的计划,只匆匆交代了她们在鬼道院授课的月俸,便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听上去,是很离经叛道。” 墨麟盯着琉玉头上有些歪了的玉簪。 “她们的想法,你不必强加在自己身上。” “那是自然,”琉玉偏头看了眼他身后,“你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结束。” 玉簪斜斜垂下流苏,随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看上去随时都会落下。 琉玉并无察觉,只点点头: “那我先在这附近随便转转,来时我见城中都在为鬼戏仙游祭做准备,正好出去四处逛逛……” 还没说完,琉玉就忽然见他抬手抚上她的鬓发。 将落未落的玉簪被插回了她发间。 “多带些人,在外小心。” 昏昏欲睡的鬼女瞌睡都散了,捂着半张脸从指缝里笑眼弯弯地瞧: “尊主真是粘人呀——” 替她扶正玉簪的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依依不舍的丈夫在轻抚妻子的发顶。 意识到周围的妖鬼都在明里暗里看着,墨麟迅速撤回手,冷眼朝鬼女扫了过去。 “这么爱说话,接下来就你来说。” 鬼女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在外人面前稍微碰到一下,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想到晚上他缠得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的样子,琉玉微妙地翘了翘唇角。 没逗留太久,琉玉很快便与朝暝一道上街。 咸池城繁华不逊于邺都,如今还有四日便是鬼戏仙游祭,街头巷尾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祭典筹备。 鬼戏仙游祭与大晁的花灯节截然不同,在街头矮凳上坐着的匠人,手中正在雕刻着青面獠牙的傩面,演练大鼓的妖鬼们抡圆了胳膊,敲得震天响。 赤色的灯笼,青色的驱鬼服,绿松石穿成护身符垂挂在小摊上,雷击木雕刻成辟邪法器堆成小山。 四处都透着诡谲靡丽的色彩,神与鬼的界限并不分明。 琉玉随手拿起一只獠鬼面具戴上,透过面具上的孔洞打量心不在焉的朝暝。 “——怎么突然和朝鸢换班,不是让你看着阿绛吗?” 朝暝答:“就她那点修为,谁看着都行……这九幽还真是个不开化的乡下地方,转了一圈,连个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也没有。” 铺子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多而已。 琉玉笑意微妙地问:“文房四宝,我那儿多得是,你为何要在外面买?” “……那不一样。” 朝暝被琉玉瞧得有些脸热,绷着脸道: “小姐的东西,就算赐给我,也要好好珍藏使用,若是送人,自然得用自己买的才有诚意……” 阿绛喜欢大晁的诗文,也喜欢大晁的书法。 他想送她一支羊毫湖笔,作为她习字的第一支笔。 “找到了!” 朝暝朝前面不远处的店铺快步而去。 琉玉瞧着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背影忍不住想笑。 才认识阿绛几日啊。 比起朝暝,她看阿绛对鬼道院,对阴山岐都要更感兴趣一些。 这趟路途带着阿绛,本来是想让她自己选一处鬼道院修习,但见朝暝这副模样,或许还是问问阿绛自己的意思,愿不愿意跟着他们回邺都…… 街道上的喧嚣中,忽然夹杂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原本噙着笑的琉玉面色一变。 “小姐——!!” 朝暝转过头来,看向琉玉的瞳仁骤然紧缩。 琉玉自然也察觉到了身后有混杂着杀意的鬼炁靠近。 那道藏匿于人群中的身影动作并不矫健,甚至可以算得上拙劣。 但正是因为拙劣,除了琉玉与朝暝,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刻竟没有任何一人被来者惊动。 她没有立刻出手。 寒芒倒映在琉玉眼底,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如风暴盘旋,在即将被刺中的一瞬突然清晰。 “朝暝!住手!她是——” 朝暝的剑从琉玉身后飞驰而出,纵然在听到琉玉呼声的那一刻踟蹰,但也已至对方身前。 而就在这一刻。 刺杀者没有躲避,反而迎上了朝暝的剑尖。 兜帽落下,朝暝看到对方右眼之中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倏然爬过。 紧接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逐渐分崩离析。 月辉流泻般的长发。 雪白的长睫,极浅的瞳仁。 被他刺中的人,分明是本该在鬼道院内等他的阿绛。 ……怎么会这样? 阿绛的眼中倒映出少年瞬间空白的神色。 她想起来了。 原本的计划,在那只蜘蛛从她脑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全都想起来了。 让她去引诱妖鬼墨麟不过是一个幌子。 那位主宰她命运的大人用触肢托起她的下颌端详: “不够……远远不够……以你的姿容,还不足以让拥有阴山琉玉的墨麟对你倾心。” “阿绛,你是个无用的废物,是个除了出卖身体外别无用处的废物,但你的废物之处,偶尔也是你最惹人怜爱的地方——发挥你的长处,在她身边留下来吧。” “若是能替我办成这一件事,你卑贱如蚁的性命,也算有了一丝丝的价值。” 吞心蛛吞掉了她的记忆,让她能够通过法家的审讯手段。 且吞心蛛没有丝毫攻击性,只会让被寄生者自爆,所以即便旁人探查,也无法觉察到潜伏在她大脑深处的吞心蛛。 如渊天大人预料的那样,阴山琉玉和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世族不同,并没有杀掉她这个敌人。 没有人会防备一个蹩脚的奸细。 她虽被看管着,却反而与阴山琉玉身边的人走得越来越近。 她在鬼道院旁听诗文。 她收到了朝暝所赠的书。 金尊玉贵的贵女握着她污浊的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还赠她新衣。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衣裳,却并不图脱下它。 但一无所知的她,却在吞心蛛的操控下改变了容貌,从鬼道院内脱身,追随他们至此。 只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爆,完成这场玉京人族当街斩杀妖鬼的大戏。 “……琉玉小姐……” 剑尖贯穿她的心脏,阿绛倒在朝暝怀里的同时,一贯轻声细语的女子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握住了琉玉伸来的掌心。 她是百无一用的废物,是卑贱的姬妾。 她的主人用她熬成一副毒药,要她亲自喂她的恩人服下。 但哪怕被人煎熬成药渣,她也要让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尝一尝这穿肠毒药的滋味。 阿绛从胸腔中爆发出一阵几乎像是怒吼般的声响: “相里慎……将……给了渊天大人……玉山的妖鬼都……” “无量海!那个东西叫……无量海!” 这是她无意窥见的秘密,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秘密是否有价值,是否能够反刺那些在背后操纵她的人。 琉玉瞳孔骤缩。 相里慎。 无量海。 这六个字如一道闪电在琉玉的脑海中劈开。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这个东西。 前世在西境虞渊,就是相里慎带着百余名八境修者,将琉玉和一众阴山氏家臣拦在了关山一带。 那一战,阴山氏的尸骸在关山堆成一片小山,琉玉炁海被毁,命悬一线。 朝鸢朝暝为了掩护琉玉脱身,被相里慎所生擒。 后来琉玉才知道,相里家是靠着一种名为“无量海”的仙药,以性命为代价,将一众三境四境的修者短时间内提升至八境。 而被他们生擒的朝鸢朝暝,也成了相里慎炼药的试验品,死后被草草扔进了乱葬岗。 相里慎的无量海,为什么会与玉山的玉面蜘蛛联系起来? 他们在谋划什么? “……小姐,她在说什么?这是到底怎么回事……” 街道上的妖鬼纷然退去,只余下扶着阿绛的朝暝跪坐在血泊中。 玄衣少年昂着溅满鲜血的脸,茫然地望着琉玉。 “小姐,你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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