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演武台附近,围坐一周的十六城城主神态各异。 这其中,倒戈向玉面蜘蛛一方的气定神闲,中立者局促不安,坚定站在妖鬼之主一方的则隐含怒容。 “待十二傩神的位置都被玉山妖鬼收入囊中,妖鬼之主的位置恐怕也就坐不稳了,诸位真的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一番吗?” 说话的人饮了一口酽茶,徐徐道。 旁边的城主不停擦汗:“要没有尊主带我们杀出无色城,哪有我们今日的好日子?天气热,大家火气别那么大……诶,尊主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重选十二傩神了?” 要是不选不就没这事儿了? “呵。”一名额生漆黑魔角的女子冷笑,“尊主下令重新遴选,一是为了给底下的妖鬼一个往上爬的机会,不学那些世族只用自己人的臭毛病,二是有些爱耍阴谋诡计的人,渗透了十二傩神,这次正好将他们踢出去,也算干干净净。” 品茶的城主微笑: “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九幽百姓也不至于这么大怨气,怕只怕咱们尊主是被美色冲昏了头,早就忘了我们与仙家世族的深仇大恨了。” 那女子面色微沉,正欲继续争辩,忽听有人开口: “尊主与十二傩神来了!” 在座的城主有人起身,有人稳坐如山。 也有人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眼花,指着十二傩神道: “他们这是……穿的什么玩意儿?” 众人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位列十二傩神之首的妖鬼揽诸,在场众多妖鬼,几乎没有不识得他那一头红发。 当初火烧无色城一战,他靠着一己之力鏖战百余修者,紧随墨麟之后,替第一批闯出无色城的妖鬼杀出一条血路。 不少人还记得他手起刀落的身影,可今日的揽诸,身上却穿着一套略显不合身的白袍,就连那头乱蓬蓬支棱在头上的红发,都用发冠束了起来。 这打扮—— 这打扮,俨然是一副仙都玉京的人族会有的打扮。 再看他身后。 一贯挂着一身叮当银饰的妖鬼山魈,今日不仅摘了那些银饰,还穿了一身月白衣袍,头上只余玉冠,乍一看,哪里还认得出他是那个神出鬼没以弯刀夺下无数人头的恶鬼少年? 至于后面的鬼女与白萍汀二人,同样也穿着仙都玉京的褒衣博带。 鬼女一改往日用鬼蛊的诡谲神秘,多了几分翩然欲仙的灵巧可爱,白萍汀身披如雾薄纱,更显气质出尘。 揽诸满意地瞧着这些人的震撼神色,讥笑一声: “今日穿了这身衣服,咱们代表的就是尊后的面子,待会儿站在演武台上守擂,你们可不许穿着这身衣服给尊后丢人。” 鬼女吐吐舌头:“这话说给你才是,今非昔比了,你这十二傩神之首的位置,我觉得我也能坐坐呢。” 山魈略觉嫌弃地看着揽诸: “你那发冠都没戴正,我看就属你最丢人。” 白萍汀露出一个娴静的笑容。 她看了一眼日晷的方向,这个时间,鬼戏仙游的队伍也该动身出发了。 从另一个方向而来的玉面蜘蛛与墨麟一行人几乎是同时抵达演武台。 他远远就瞧见了揽诸他们那身仙都玉京的打扮。 不过哗众取宠,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今日,服下了无量海的玉山妖鬼必将血洗十二傩神,待他斩断了墨麟的左膀右臂,妖鬼之主的位置,他便已坐上了一半。 肩舆下沉。 玉面蜘蛛落地的同时,腰间玉简闪烁。 玉面蜘蛛凝眸。 这消息,是从邺都传回的。 阴山琉玉那边应该才刚刚动身出发,会有什么事需要传讯于他? 玉面蜘蛛的眼眸里映着玉简闪烁的光,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以手划过玉简,看到了那则消息的内容—— 【巡游开始,阴山琉玉以魔语吟诵傩戏,邺都俱震】 原本算得上云淡风轻的面色,在看到中间二字时骤然一变。 她用什么吟诵傩戏? 魔语? 魔语?? 她一个人族女子,她怎么可能会魔语!? 那是天外邪魔所用的语言,是妖鬼之父才会的语言,这世间唯有他作为魔主的直系血脉,才生来便能读懂魔语,阴山琉玉怎么可能—— 玉面蜘蛛猛然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朝演武台走来的妖鬼之主。 那人动了动唇: “天道亡——” 属于妖鬼之主的磅礴之势随着他的步步靠近覆压而下,千妖万鬼伏拜在地,人群中响起附和声: “天道亡!鬼道兴!万仙俱灭!” 玄色衣袍在玉面蜘蛛的面前停下。 “——诸神拜我。” 幽沉轻远的嗓音在玉面蜘蛛耳畔回荡。 乌黑浓密的长发一半在肩上微翘,一半垂落在他玄绿相间的衣袍上,望向他的那双眼阴冷而深邃,浮着鬼气森森的昳丽。 墨麟唇角很浅地翘了翘: “看你的表情,我的尊后应该给了你一个很大的惊喜。”
第37章 傍晚的彤云如火焰, 烧遍九幽的苍穹。 霞光被西边的重峦叠嶂逐渐收束,红纱灯从繁华城池一路蔓延至鬼气森森的幽暗深林,琉玉站在十六名妖鬼所抬的神轿上, 恍惚有种堕魔而去的错觉。 不过,此时此刻,在周遭这些妖鬼看来, 恐怕她已经是邪魔化生的存在了。 “天玄地黄——” “日昃月食——” “罚过酬功——” “恩泽无穷——” 簌、簌、簌。 缀满铜铃的乌木祭杖随着琉玉的挥动而发出细碎空灵的响声。 街头巷尾都因琉玉吟诵的魔语而沉寂下来,向她投去迷惘又震撼的目光。 少女的声线清冽如珠玉,发出含混如野兽低喝的语言。 是魔语。 这位仙都玉京的人族贵女口中吟诵的……是本该只有继承了魔主直系血脉的妖鬼才会的魔语。 九幽妖鬼们或多或少都能听懂部分魔语,但却无法如眼前神轿上的少女一样, 清晰而规律地吟诵出完整的句子。 可她是个人族。 一个人族, 为什么会邪魔与妖鬼的语言? 火星翻飞,大鼓震魂。 方相氏的伶鬼吹响唢呐, 将九幽百姓从震惊中唤醒。 青龙穿行于狻猊吞吐的云雾中。 伤魂鸟在上空哀啼。 黑衣蓑帽的鬼侍手举赤色招魂幡。 身型健硕的九尾狐带着青色傩面起舞。 巫傩怒喝,夜叉开道。 妖鬼们扮做魑魅魍魉, 祭天祭地, 唱鬼祝神。 夜雾升腾中,众妖鬼望着那神轿上舞姿诡谲的傩面少女。 那身浮光跃金的孔雀蓝傩服在夜色中如水流淌, 乌发间的赤红发带鲜艳如血,她立在九幽万千妖鬼瞩目之下,整个人与这场盛大祭祀融为一体。 仿佛她并非仙家世族的贵女,生来就该是统御九幽妖鬼的神祇。 魔语吟诵间,望向琉玉的无数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咸池鬼道院的高楼上。 名为慕苍水的老者在晚风中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城池。 “至少到今夜子时, 鬼戏仙游的队伍才能到咸池城, 也不知尊后那边是否顺利。” 慕苍水身后的年轻妇人面含忧色。 但慕苍水仿佛已经望到了此刻巡游队伍的景象, 气定神闲地眺望远方。 “筹谋多年,岂有不顺之理。” 慕苍水想起那夜, 少女叩开她门扉。 地位尊崇的少女以晚辈之姿向她见礼,陈述了当日一个名叫阿绛的姬妾被玉面蜘蛛利用,惨死咸池街头的经过。 “前辈在九幽深耕已久,既有为万世开太平之心,必知应对玉面蜘蛛之策,何如告之,晚辈定全力以赴,替九幽除此祸患。” 慕苍水凝视她的低垂的头颅。 “你是为那名姬妾之死所求,还是为身陷非议的你自己所求?” 少女沉思良久,抬起头。 “为我自己,也为九幽每一个可能会成为阿绛的妖鬼。” 这不是个足够让慕苍水满意的答案。 她还不够纯粹,不够无私。 但当慕苍水望入少女那双本该天真不知世事艰辛的眼中时,却在其中看到了与她身份不符的悲悯沉痛。 鬼使神差的,慕苍水盯着她答: “好。” 众所周知,在墨麟率领妖鬼闯出无色城之前,身为魔主直系血脉的玉面蜘蛛渊天,才是更受妖鬼们认可的妖鬼之主。 “妖鬼身上流淌着人与魔的血脉,一个妖鬼,要么认可自己为人,要么认同自己为魔,两种身份认同,天然便分割成了两派。” 孱弱苍老的手握着剪子,拨弄灯花,慕苍水的脸在烛火下半明半暗。 “玉面蜘蛛如今的地位,大半依赖于他的血脉,妖鬼们拥护他,实则拥护的是有朝一日邪魔重临于世,率领他们驰骋神州的美梦,想击败降魔派,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击碎他们的血脉认同——” “玉面蜘蛛用高贵的魔语将自己武装成天命,那么,谁能使用魔语,谁就能从他手中夺走他的天命。” 慕苍水微微笑着,点了点额角。 “我们这些曾被送往魔窟献祭的女子,早已在百年的囚禁中习得了天外邪魔的魔语——什么只有魔主直系血脉才懂的高贵语言,只要你够聪明,不出一月,你也能有这样高贵的血脉。” 但琉玉显然比她想象得要更聪明。 三日时间已经足够她掌握大部分的魔语,让她能在鬼戏仙游祭上,唱完大段大段的傩戏唱词。 巡游路上,前来观看傩舞的妖鬼越来越多。 “——你不是阴山琉玉!你是谁!” 神轿下,有降魔派的妖鬼不肯相信,指着琉玉高呼。 “卑鄙的人族,肯定是让略懂魔语的妖鬼代替你登台!阴山琉玉不可能懂我们的语言!” 他的同伴振臂附和,有护卫琉玉的妖鬼上前要将他们拖走,两方竟争执起来。 傩舞停了下来。 万众瞩目之下,琉玉缓缓摘掉了脸上傩面。 鬼灯摇曳,狰狞傩面与少女瑰姿艳质的容色对比鲜明。 她山樱色的唇动了动,发出带着浊音的一串语句。 【我是阴山氏之女,是妖鬼墨麟的妻子,是你们的尊后,我比你们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你们的语言,因为我是被天魔所选中,注定要统率九幽的命定之人】 说完之后,琉玉又以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众妖鬼只能听懂她这一长串魔语中的破碎词语,被琉玉解释之后,他们才完整地理解了她的话。 就连跳出来质疑琉玉的降魔派妖鬼都神色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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