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妖鬼满脸茫然地举起触肢道,“可我吃饭都用这个啊。” 女使:“……” 恰在此时,门外走来琉玉与墨麟两人,抱着托盘的女使可怜兮兮地小跑到琉玉面前,无比震撼地告状: “——小姐!他们吃饭不用筷子!” 若非平日的修养,女使简直都想尖叫。 墨麟脚步顿了一下。 那名还在晃悠着触肢的妖鬼骤然感觉到一道冷冽视线,柔软触肢忽而一僵,随即鬼鬼祟祟地缩回了身体里。 琉玉没注意到那边的动静,眼尾掠过身旁的妖鬼之主,唇角笑意有些冷: “习惯就好,泥腿子是这样的。” 墨麟知道她这是在指桑骂槐,所以只是略有心虚地偏过头去,并未反驳。 方才在水榭边,说完他的“真心话”之后,琉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从期待变得无语。 他到底! 懂不懂! 什么叫真心话! 虽然这个确实有可能也是他的真心话……但青天白日的,她想听的是这个吗? “久吗?我不觉得诶。” 说这话时,怀中少女下颌抵着他胸口,笑眯眯道: “我觉得还可以再久一点呢。” 回想起少女那时眼中阴阳怪气的恶劣意味,墨麟于心底轻叹。 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那个。 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舌尖仿佛并不听他使唤。 他想起之前琉玉对他的那些直白的、坦然的夸赞,还有那些简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剖开的探问,有些难以理解。 她好像总是能干脆利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对人的喜恶,还是对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在墨麟眼中,这是比掌握无量鬼火和呼名治鬼术,还要困难千百倍的事。 两人在长桌上首落座。 刚一坐定,就见山魈与朝暝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左一右,斗志昂扬地开始报菜名。 朝暝:“今日给小姐预备的昼食有蜜炙鹌子、虾橙脍、石首鳌、蟹生、金玉羹——” 山魈:“今日我让膳夫备了五十个红烧狮子头,十只烤羊腿,一大盆红烧肉,还有一锅炖肘子,尊后若还有什么想吃的,灶还热着,还能现做!” 墨麟抬眸瞥了山魈一眼。 他觉得山魈大概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到底是谁的下属。 “有猪吗?” 听墨麟如此询问,山魈愣了一下,指着那道肘子道: “这不就是猪肘子……” “我是说,你觉得这张桌上有谁是猪吗?” 墨麟眼带告诫地瞥了山魈一眼: “下次再把这种喂猪的分量端上桌,我会让你一个人吃光。” 山魈:“……” 这怎么能叫喂猪!这叫排场! 但他哪里敢还嘴,只得垂下眼让人将多余的菜分出去。 “还有你们。” 墨麟指尖缓缓轻叩桌面,目光扫过长桌下方那些狼吞虎咽的妖鬼。 “禁止用触肢抓菜,也禁止用口器舔盘子——人怎么吃饭,你们就怎么吃饭。” 说这话时,墨麟的视线落在了坐在妖鬼中的方伏藏和月娘身上。 一时万众瞩目,方伏藏和月娘的筷子悬在了半空中。 月娘额头不住冒汗。 好多好多的妖鬼……有的额头生角,有的长了六只眼睛,模样千奇百怪。 他们会吃人吗? 从小爹爹和哥都说,妖鬼和疫鬼没有区别,都是给人间带来灾祸的、吃人的怪物,她在太平城长大,从小就知道,妖鬼每年都会来太平城劫掠百姓——且只劫掠百姓,不会去招惹那些有身份的贵人。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身旁妖鬼的触肢戳了戳月娘的手臂。 “小女孩。” 月娘紧紧贴着右边的方伏藏,牙齿都在打颤。 “筷子……怎么拿?” 月娘有些意外,一转头正对上那妖鬼脸上同时瞧着她的眼,月娘浑身汗毛倒竖,闭着眼哆哆嗦嗦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妖鬼们的目光汇聚在她手上。 他们模仿着她的动作,努力捉住这两根细细的木头。 有的用力过度不小心折断筷子,也有的半天夹不住一块肉。 虽然很不熟练,但好歹的确有个人样了。 月娘紧闭的眼眯开一条缝。 ……真不吃人? 琉玉见这些妖鬼费力地学着用筷子,笨拙得像刚出生的婴儿,忍不住发笑: “其实抓着吃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前世她四处躲藏,也曾有过要用不算干净的手抓着饼吃的时候。 “你不介意也要改,”墨麟垂眸夹菜,淡声道,“总不能自己半点不努力,只空等着世人的偏见自行消失,别人凭什么?” 琉玉微讶。 少女咬着筷子瞧了他好一会儿,问: “你居然会这么想?” 墨麟本来不欲解释,可又想到了方才琉玉的话。 他不说,她就不会知道。 “……既然你我二人已经站在同一阵线,总不能来日同你回到仙都玉京,让他们瞧见你的同盟尽是连筷子都不会使的野人。” 他语气平淡,好似公事公办,琉玉眼珠微转,替他翻译: “哦,就是不想给我丢脸的意思咯。” 墨麟沉默了一下。 虽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由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肉麻。 “……你觉得是就是。” 正说着,他又抬起头,蹙眉盯着一妖鬼道: “吃饭别发出声音。” 将猪蹄盖在饭上正吸溜吸溜往喉咙里倒的妖鬼顿时一僵。 不出声……吃饭不出声咋吃啊! 眼看着那名不知道该怎么吃饭的妖鬼快要把自己噎死,琉玉忍笑道: “有一点点声音也没关系——其实吃饭吃得太斯文,瞧着也没什么胃口,还是大口吃饭看着更香呢。” 那妖鬼眼前一亮。 这话他爱听! 怎么他们家尊主比人家大小姐还讲究,怪事。 底下的方伏藏忍不住打量起琉玉。 见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一边吃饭,一边瞧着那些吃相粗鲁的妖鬼,眼角眉梢还颇得乐趣的模样,方伏藏这才确定她并不是在作秀。 有许多自矜身份的世族,哪怕是让妖鬼奴隶做车架前踏脚的人凳,都嫌脏了自己的鞋。 更别提同桌而食。 更别提—— 她还是从前那个无色城的城主之女。 整个大晁,若说有谁最有厌恶妖鬼的理由,那恐怕就是这位大小姐了。 如今却能与妖鬼打成一片。 假如这是她装出来的,方伏藏只会觉得正常。 可假如她是真的能够摈弃两族旧怨,放下自己生而高贵的架子,拉拢这些实力强悍的妖鬼—— 方伏藏不禁朝玉山的方向投去一眼。 玉山那位靠着蛊惑人心,才能在九幽站稳脚跟的玉面蜘蛛,还能坐得住吗? 在旁边一桌与女使们安静吃饭的朝暝有些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高兴?” 刚与某个妖鬼比试完饭量的朝鸢在他旁边坐下。 朝暝看了看她的肚子,忍不住道:“你跟他们比饭量?疯了吗?” 虽然朝鸢在仙都玉京时就是出了名的能吃,但那也是和人比。 这些妖鬼或许因为比人族多长了一些躯干,饭量也是寻常人的好几倍,吃起饭来格外吓人。 “他们,很厉害。” 吃得太多,朝鸢双手托着脸,两眼发直地瞧着琉玉的方向,开口却是: “你不喜欢他们。” 朝暝拧起眉头。 “……没有。” “小姐和他们关系好,你不开心。” 朝暝望着那边吃了一整个狮子头的少女,眉头拧得直打结。 他眸色复杂道: “小姐成婚后……与妖鬼走得太近了些,我不是厌恶这些妖鬼,我只是想到仙都玉京那些人会如何看待小姐……就心里发堵。” 他与朝鸢自幼同琉玉一起长大。 他们看着琉玉顺风顺水,璀璨耀眼的长大,也一直坚信,自家小姐永远都会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可现在呢? 因为嫁给一个妖鬼,小姐被姬氏名士称作“世族之耻辱”,从前那些对小姐围追堵截的世族公子,如今口中再不提她的名字,那些小姐的手下败将,更是趁机讥讽,拿小姐做闲暇无事的谈资。 他们算什么东西。 这些都是本家的同僚告诉他的,他并没有让小姐知道。 他还知道,即便鬼道院内的这些妖鬼对小姐似有改观,但在外面,在九幽,还有更多的人对小姐满怀成见。 “为了融入他们,小姐连猪蹄都吃了,他们竟然还对小姐有那么大的敌意……” 朝鸢看向那边的琉玉,实话实说: “我觉得,小姐本来就爱吃。” 朝暝嗤之以鼻。 “而且——”朝鸢对弟弟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 想到无色城,朝暝眸色微闪,但还是道: “那我也有我的立场,小姐真心相待,他们却在背后非议小姐,我就是不高兴。” 朝鸢眨眨眼,一针见血: “你觉得他们低人一等。” “我没有。” “你有。” 所以才觉得小姐已经纡尊降贵,他们却还不识好歹。 朝暝有点恼羞成怒,不想再和姐姐说话,起身快步朝外走。 他心事重重,刚跨出门就撞上一道白影。 “唔。” 被撞了一下的朝暝连晃都没晃一下,倒是被他撞到的人,一下子身型不稳,仰面朝后方倒去。 朝暝及时拉住了她。 “没事……吧。” 月辉流泻般的长发在风中微扬。 雪白的裙袍,雪白的长睫,仿佛霜雪凝成的女子,踉跄一下后在朝暝的拉拽下勉强站稳。 风中有一丝幽微的梅香。 朝暝神色微怔。 “我没事,”女子抬眸,抿出一个笑容,“多谢贵人。” - 刚吃过饭,琉玉就听说为鬼戏仙游祭裁衣的人来了。 阴山岐对别的兴趣淡淡,但对吃喝玩乐倒是很感兴趣,听说琉玉不仅要参加祭礼,还要筹备傩舞,连忙来凑热闹。 “唔……这布料虽然与仙都玉京的风尚不同,但倒也别致。” 内室中,阴山岐瞧着送来给琉玉试看的布料,指腹摩挲,一摸便至这傩舞要穿的裙裳价值不菲。 孔雀蓝的缎子,外纱也不知是用什么纱做的,在阳光下竟如浮光跃金,奢丽惊人。 若是堆堆叠叠拢在身上,随行动而漾开,不知是怎样波光粼粼的美。 阴山岐瞥了眼窗边坐着的妖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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