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泽顿时垮下脸。 “好啊,好不容易有空和爹爹聊天,还走神想你的夫君,亏爹爹远在玉京还牵挂你有没有吃苦受罪,你就不问问爹爹在玉京过得好不好?” 琉玉有点头疼。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为什么不常和家中联络了。 ——就是因为她这个又美又强的亲爹,私底下是个每天要跟自家夫人和女儿撒娇八百遍的粘人怪。 关闭通讯阵时已是午时。 庭院重归寂静,阴山泽望着头顶山樱花在风中摇曳,花落如雨,落在步入庭院的如玉公子肩上。 “师父。” 九方彰华恭敬见礼: “前来吊唁的宾客渐多,管家让我请您移步前厅。” 阳光下,剔透如琉璃的瞳仁略微转头,阴山泽无声瞧着他这个自幼看着长大的徒弟。 他和彰华的缘分,比九幽的那位妖鬼之主更早。 他第一次见到九方彰华,是在九方家的一场清谈会上。 梅雨季,雨声淅沥。 内室暖香阵阵,热茶氤氲,九方家的几位小公子小小姐乖巧地坐在九方家主的身后,听当今的名士清谈辩经。 至中休息时,九方家主会让几个孩子于人前展示自己新学的咒术与势,请各家名士指点。 众人皆夸九方家的这几个孩子天资出众,日后必成大器。 那时的阴山泽却散步至庭院,在开满忍冬的假山旁,见到了传说中无法修行九方家兵道之术的长公子。 他在雨中跪着受罚。 据说是因为连九方兵道术的第一式也学不会,所以被罚用刻刀在竹简上刻书。 刻满一车,才能起身。 他刻得满手鲜血淋漓,湿透的衣袍贴在病弱身躯上,不住地打颤。 檐边的雨霖铃在风雨中震动。 雨中的羸弱少年和眼前花雨中的如玉公子重叠。 “——知道了。” 阴山泽起身,摩挲许久才寻到了木屐,趿拉着朝前厅而行。 “师父,”身后传来九方彰华的声音,“宁宁说,上午您是在与九幽通讯?” 阴山泽双手揣进宽松飘逸的袖子中,闻言顿住脚步,懒懒回眸: “你又不是不知道,琉玉与她三叔关系平平,不至于悲伤过度,不必担心……” 膝盖砸落在落花上。 月白衣袍的青年手掌贴地,深深伏地。 “是我还不够得父亲信任,直到我三弟遣家臣动手后才得到消息,延误了救援三爷的时机,如果我在父亲面前再受重视一些,或许这一次得到任务的人就会是我,三爷就不至于……” 一只宽厚温暖的手落在了九方彰华的肩上。 阴山泽道:“宁宁与阿歧这个三叔关系不错,她近日伤心得厉害,你若无事,多安慰她。” “是。” 九方彰华缓缓抬头。 阴山泽待他一如往常。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师父的眉目之间,多了几分幽深难辨的情绪。 “还有。” 阴山泽嗓音如一线温然春水,但言辞却锐利如薄冰,割碎了九方彰华藏在喉中的未尽之语。 “如无意外,琉玉与妖鬼墨麟的这桩婚事应该会持续很长一段时日,即便她来日与墨麟和离,恐怕心中也没有你的位置,彰华,忘了从前那些戏言,另择新妇吧。” - 鬼道院的长阶上。 墨麟出来的时候,正见方伏藏领着那个叫月娘的小姑娘修炼的一幕。 虽然在炼器上颇有天赋,不过到底是从未经过正经训练的野路子,方伏藏粗浅检验了一下她的底子,准备从最基础的炁海运行开始纠正。 “尊主要抽吗?有新的。” 方伏藏很是自来熟地朝他递了递烟管。 墨麟瞥了一眼。 “不必。” 顿了一下,他又提醒: “你的上司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味道,能戒就戒,不能戒,也不要在她面前抽。” 方伏藏愣了愣,大约是有些意外以墨麟的身份,竟还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他道:“多谢尊主提醒。” 见他收起烟管,墨麟看向广场上正在运行炁海的小女孩。 妖鬼之主忽而开口: “你也是这么照顾你女儿的吗?” 和昨夜在监视内见到的模样不同,今日的月娘完全不见昨日灰头土脸的痕迹。 乱蓬蓬的发髻重新扎过,衣服虽然还是那身旧衣服,不过已经没有一路颠簸的尘土,干得这么快,显然是有人洗过之后又用炁流替她一点点烘干的。 方伏藏看了眼月娘: “她比我女儿大几岁,好带多了,我女儿对发髻要求高,有时扎两个时辰都不满意,非要我学那些稀奇古怪的发髻,也不看自己那几根头发够不够用——”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女儿了。 过了这么久,她的头发应该长长了不少,也不知能不能挽出她喜欢的发髻。 一偏头,见绿眸妖鬼正不错眼的瞧着他,那幽绿眸子深邃如漩涡,不辨喜怒。 半晌他道: “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夫人的事,还是你二人感情不合?” 蹲在台阶旁的方伏藏不明白这位妖鬼之主为何对他如此好奇。 他望着月娘,视线悠远。 “都不是,我们这样的出身,婚事何曾能由自己做主?需要的时候就拉来凑对,不需要的时候便一刀两断——咳咳咳,我说的是我个人的情况,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尊主与尊后郎才女貌,当然是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墨麟没有理会他的话。 方伏藏其实说得没错。 这桩婚事对琉玉而言,本就是身不由己的选择,他不是她心仪的夫君,也不是阴山泽心仪的女婿,他与琉玉走得太近,日后甚至可能给她带来祸患。 但是。 即便如此。 即便他知道自己应该克制,他却还是无法遏制自己对那个人的嫉妒,无法遏制地想—— 他偏要勉强。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偏要与她白头到老,死生不离。
第29章 “在聊什么?” 墨麟微微侧过头。 迈着轻快脚步而来的少女搅乱他周身凝滞的空气, 仿佛从她骨髓中透出的熏香对常人而言气息很淡,但对嗅觉敏锐的墨麟而言,只觉得她整个人都扑在了他鼻尖般无处可躲。 “闲聊而已, ”他目光扫过琉玉眼尾笑意,状似随意地问,“这么快就聊完了?” 琉玉有些讶异: “快吗?半个时辰就能聊完的事, 这都聊一个时辰了……本来还挺想爹爹的,聊到最后都有点嫌他话多了……” 墨麟敛目沉默。 方才离开的时候,他的确见到琉玉眼眶微红,似有泪光。 才离开不到两个月, 就如此想家吗? 方伏藏瞧了眼绿衣妖鬼那冷淡阴郁的眉眼, 实在有些拿不准这对联姻夫妻的真实感情到底有几分。 还得再观察观察,马屁不能随便拍。 于是方伏藏转移话题, 开口先见了礼,随后道: “方才聊起月娘, 这孩子的确有些天赋, 虽说有她哥略作指导,但她哥并不常在家, 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自己在摩挲,观炁海深浅,刚入三境——以她的年龄和出身来说,很惊人了。” 最后一句,是方伏藏想到眼前这位大小姐的过往经历后补充的。 大晁修者没几个人不知道, 阴山琉玉五岁开炁海, 据说十岁就已经迈入五境, 实在是年纪太小,到了十三岁家里人才让她进入灵雍学宫。 家世自然是实力的一部分, 但灵雍学宫的学子大多都是在与同等出身的同辈人较量,阴山琉玉的实力,即便放在不缺资源与传承的世族之中,也是罕见的出众。 寻常人眼中的有天赋,在她看来恐怕不过尔尔。 果然,琉玉听完后只是微微颔首: “灵雍学宫的入学标准是至少四境——半年时间,应该绰绰有余。” 方伏藏有点汗流浃背。 要不是她饼画得够大,月娘也的确小有天赋,他高低得说一句痴心妄想。 “月娘——” 琉玉见月娘练得差不多了,朝她招招手。 小姑娘额头布满汗珠,眼睛亮晶晶地小跑过来。 “尊后有何吩咐?” 琉玉笑眯眯问:“累吗?” “不累不累!”月娘精神抖擞,“明天我还能起得再早些!今天起床的时候天都亮了,一日之计在于晨,得分秒必争!” 方伏藏无语凝噎。 她倒是分秒必争了,有没有考虑一大早被她踹开房门的师父的心情? 琉玉摸了摸小姑娘热乎乎的脑袋,笑意愈深: “很好,既然这么有余力,谱牒的事也可以准备起来了——你们做谱牒的步骤是什么?” 方才与阴山泽说到最后,他提了一句。 妖鬼长城以南的一些世族,为了夺取太平城已经开始了交锋。 就在昨夜,阴山家的情报网便传回消息,有两家世族在太平城郊外交战,死伤百余修者。 还有一家向其他长城以南的世族秘密传信,佯装和事老呼吁各世族莫要为这一城伤了和气,结果今早就被发现,他们家的修者都已经潜入太平城城内了。 此时的琉玉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占据太平城。 即便以她麾下女使和山鬼龙铃统御的三千妖鬼,想拿下太平城简直易如反掌。 但那是身为阴山琉玉的她。 身为【即墨瑰】的她,首先是个没落世族。 即墨氏在世族中毫无名气,也就不可能拥有太多人手。 琉玉必须靠取巧的方式拿下太平城,才能合理地让【即墨瑰】进入世族们的视野中。 时机需要等待。 在此期间,她可以为那个时机做充足的准备。 “步骤呀——” 月娘从随身的芥子袋中摸出一幅卷轴。 “得先从选地开始。” 卷轴展开,众人这才发现这是一幅鱼鳞图集。 所谓鱼鳞图集,就是标注了各方山川、田地、地形、土质,以及所属家族的地形图。 各个世族都会有自家的鱼鳞图集。 但月娘所展示出的这份鱼鳞图集,重点标注的却是不属于世族和豪强的土地。 琉玉略有些讶异地看着图集上漂浮的起伏山川。 “……这份图集从何而来?” 汗珠挂在月娘的鼻尖,她答:“我们家自己测的。” 没点金刚钻怎么拦瓷器活。 那些拙劣的谱匠,造假只会将家族设定在偏僻荒山附近。 可有些地方即便是荒山,也是有主的,拿着这样的谱牒与别家往来,哪怕只在三等世族之间打交道,也很容易就被拆穿。 他们燕家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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