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这样走了吗!责骂我也好,要杀我也好!您真的没有任何话要对我说吗!” 阴山泽的脚步未有片刻停留,仍然朝前方不远处而去。 失去了九方潜的意念游丝,傀将暂时停止了动作,废墟之上,四处都是烧焦的、或是被抽干生机的尸骸。 仿佛永不熄灭的无量鬼火包裹着傀将,试图融化他体内嵌入的昆吾铁。 和强横的火势相反,墨麟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月娘喊了一声小姐,琉玉循声望了过来,紧蹙的眉头松了一下。 “爹爹?” 九方彰华却望着阴山泽的背影,火光电石间想到了什么,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弦,大喊: “琉玉!他不是师父!!” 话音响起的同时,琉玉感受到周遭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下一刻,空气重新涌动,伴随着清冽如流泉的剑光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即便琉玉有所准备,也仍然在这一剑下被逼得只能仓皇应对,狼狈侧翻倒地。 琉玉迅速起身,不敢置信地看向朝她攻来的阴山泽。 仅凭这一剑她也能分辨出,眼前此人不是旁人易容,就是阴山泽本尊。 ——但已经被什么人控制了。 琉玉猛然扭头看向月娘: “发生什么了?九方潜没死吗!” 月娘也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死、死了啊!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师父也看见了!怎么会没死!” ……竟不是九方潜控制了爹爹! 手中玉剑在碎石中拖出一条剑痕,红月下的世族公子缓步走来,步伐从容不迫,然而抬起头时,只见他七窍淌血,唇淡得没有半分血色。 束魂。 琉玉眼瞳颤动,巨大的恐惧笼上心头。 束魂仍在,爹爹却被人强行操控,这样拖延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 恰在此刻,玉简闪动,是申屠襄传来的讯息。 【小姐,钟离玄素已于邙山自裁,临死前留一封遗书,陈情傀将之事乃受人胁迫,不得已为之,希望以一个名字,一个秘密,换阴山氏留她孙女钟离灵沼一命】 琉玉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的身影。 前世今生盘桓不散的迷雾在此刻褪尽,她穿过诡谲人心,终于看到了那个真相。 “……少帝,慕容炽。” 在极度震撼之下,琉玉被这个真相荒谬得生出笑意。 “竟然是你。” 前世她逃亡路上,有两次被仙家世族逼到走投无路之境,都是靠着少帝所派的玄武蝉脱身,所以琉玉一直不假思索,认定少帝慕容炽一定是站在阴山氏这边。 但她忽略了一点。 慕容炽能在世族的重重把控之中,还能利用流民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他就不会是一个庸碌无为、只凭感情行事的傀儡。 前世他救下她,真的只是因为南宫镜如师如母的教养他长大,扶持他登上帝位吗? 这一世,钟离氏覆灭后,常侍濮协接走了钟离灵沼。 不正如前世阴山氏覆灭后,玄武蝉屡次救下她? 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情义。 慕容炽是不想余下世族一家独大,想留下一枚火种,无论这枚火种能挣扎多久,都是在拖延其他世族一家独大的时机。 “琉玉姐姐,好久不见。” 对面的“阴山泽”徐徐绽开一个笑容。 “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仙魁游街之时呢,本以为你嫁去九幽后会偃旗息鼓一阵,没想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地以‘即墨瑰’之名组建起如此庞大的势力,竟真就这样登堂入室,成了世族认可的座上宾,这一出戏,演得真是叫人惊叹。” 透过阴山泽的眼,那道从遥远的中州王畿投来的目光,落在她和旁边的墨麟身上。 “真好啊……真羡慕你啊……背靠世家大族,天赋异禀,修行一日千里,从仙都玉京到北荒九幽,相里氏、申屠氏、钟离氏,天下对你而言,仿佛唾手可得,孤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什么烦恼?” 琉玉苍白面庞弯出一个讥笑: “这话不该从大晁帝主的口中说出来,你是神州之主,天下百姓都瞻仰你,世族王爵都争夺你的位置,你才是那个世人眼中没有烦恼的人。” 慕容炽的笑意缓缓褪去。 “孤听得出你是在嘲讽孤。” 没等琉玉开口,他又道: “也听得出,你是想拖延时间,是想等南宫镜平定玉京城外面的敌军之后,就调遣部曲去神皋宫杀孤吗?” 他用阴山泽的面容做出阴山泽绝不会有的表情,明明也是在笑,但那过于天真的笑意在这张脸上只有诡异的违和感。 修长如玉的手指转动着掌中傀杖,他轻笑着道: “没用的,无论是阴山泽,还是天甲三十一,都在孤掌控之中,只这两样,就算有千军万马,你们也奈何不了孤。” 慕容炽抬头眺望着身旁肃立的巨型傀将。 也不知道钟离氏和九方氏是如何造出这等伟大的机巧,简直强大得不可思议。 阴山泽七窍仍在淌血,但慕容炽并不在乎,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副用来胁迫阴山氏的皮囊,只要阴山琉玉和南宫镜有任何轻举妄动,他都可以以此来威胁她们。 琉玉此生最恨受人胁迫,尤其是用她的至亲之人来胁迫她。 更恨的是,即便重生一次,在阴山泽生死一线之际,她竟仍然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她手里握着剑。 可这把剑无法指向她的敌人,只能指向此生对她最重要的两个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已经离开九方氏府邸的檀宁匆匆折返,在看到阴山泽的第一眼,檀宁就知道方才朝鸢的消息并非作伪。 她努力挣脱朝暝的束缚,冲着慕容炽的方向大喊: “是母亲牵着你的手一步步走上帝台,坐上大晁帝主的宝座,帝室没有钱,是阴山氏出资养着你们,那些世族对你的位置虎视眈眈,要不是南宫舅舅护卫王畿,你早就不知被人暗杀多少次!你为何要这么对阴山氏!” 慕容炽朝檀宁的方向轻飘飘瞥去一眼,那眼神淡而冷,涌动着纯粹的恶意与厌恶。 “帝位本就是慕容氏的帝位,孤能继位,难道要叩谢你阴山氏吗!帝室国库空荡,是因为你们这些世族掠地占城,让整个帝室无税可收!至于暗杀,哈,阴山氏族人众多,你以为暗杀孤的就没有阴山氏的人吗!孤若是不佯装乖顺无能地长大,你们就要像杀掉孤的父亲那样,堂而皇之地杀掉一个帝主,是吗!?” 照夜元年至今虽未改年号,但天下已有五代帝主。 在慕容炽之前,世族倾轧,斗争频繁,前五代帝主在位时间都极短暂,慕容炽的父亲更是被当时如日中天的相里如罗的家臣当街射杀。 堂堂帝主,被一无名小卒当街射杀,事后却只诛那家臣三族,未曾追究主谋相里如罗的罪名。 谁见过这样窝囊的帝室? 五岁的慕容炽自从被南宫镜牵着坐上帝位的那一日就知道,他是天子,但天下不是他的,而是这些手握秘术的仙家世族的。 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主,怎比得上手握实权的世族子? 慕容炽真心实意地羡慕这些投身世族之家的名门贵胄。 但他没有机会换个身份。 他只能在这个位置上蛰伏,挣扎,替自己挣一条生路。 然而对面却响起一声嗤笑。 “你们这些人,真的,真的很会替自己的野心寻找借口。” 蒙着泪光的眼锐利得像是能直剖人心,琉玉直视着慕容炽的眼,定定逼问: “若无阴山氏庇护,当年你父死后你就已经被争夺帝位的宗室子暗杀了,岂有你今日一边享用锦衣玉食一边来谴责阴山氏的余地!” “我母亲把控王畿,掌握朝局,固然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才华报复,但她待你可有任何不恭之处?可有任何不臣之心?她将自己视为帝师,将你当成她要侍奉的帝主,传授你帝王之术,希望与你君臣同心,平定乱世,而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做这个帝主,是为了天下万民,还是为了凌驾在天下万民之上?” 琉玉终于明白了为何前世阴山氏倒得如此之快,为何南宫曜会轻而易举死在中州王畿。 慕容炽杀不了世族。 但帝主却杀得了他的臣子。 南宫镜在她口中得知前世之变时,或许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才会命南宫曜撤出王畿,为的就是诱导一直沉在水面下的那个人现身。 却没想到他的手段比南宫镜预料得要更狠毒。 竟然会操控阴山泽,还在关键时刻以钟离灵沼为质,掌控了天甲三十一。 前世慕容炽与九方潜合作,除掉了阴山氏,又暗中扶持她与九方氏斗争,最终引来妖鬼墨麟摧毁了整个九方氏。 他藏于幕后,不费吹灰之力,毁掉了两大世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人皆以为端坐王畿的那个傀儡帝主是世族掌中的蝉,却不想这只蝉以孱弱之躯,藏着玄武之心。 此刻,听了琉玉这番话的慕容炽陡然变色,仿佛要发泄自己这些年来的压抑苦闷,他怒喝: “帝主本就凌驾众生之上,什么世族,什么妖鬼,都该是匍匐于帝主脚下的臣子,尔等以下犯上,孤杀你们,天经地义!” “天甲三十一,杀了他们!” 早已注入傀杖中的意识游丝操控着牵机傀杖,令方才沉睡良久的傀将再度释出恐怖的黑色异火。 无论是九方氏的人,还是阴山氏的人,乃至于在场的无数妖鬼。 见此情形,都发自内心地生出一股浓烈的绝望。 这样的力量,已绝非凡人能够战胜。 气若游丝的九方彰华躺在妙仪怀中,胸中挤出一阵低笑。 没什么不好的。 都随他一道赴死吧,独他一人或许畏惧,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处,也并不可怕。 九方彰华的视线朝那个玄衣妖鬼望去。 没有什么妖鬼墨麟做得到而自己做不到的事,他也束手无策,他也一样救不了自己的心爱之人,他和自己一样—— “月娘。” 墨麟在傀将掀起的狂风中看向躲在琉玉身后的小姑娘。 “这傀将听从慕容炽的操控,是因为他的意念游丝压过了傀将的意念游丝,那如果这傀将的意念游丝增强,是否就能夺回它的控制权?” 骤然被考校的月娘抬起呆滞的脸: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不是同一人的意念游丝怎能融合?而且,牵机傀杖启动,傀将身上的护心镜关闭,你无法从这个通道放入意念游丝啊……” “那内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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