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亡了国, 一个亡了家, 谁又比谁好到哪儿去? 搅在血肉中的手指更近三分, 钟离灵沼忍着与他相差无几的剧痛笑道: “要么做帝主,要么做钟离氏的女儿, 谁要殉你的国,自己去死吧!” 宫阙长阶外的厮杀声渐渐近了。 钟离灵沼浑身浴血,手握藏于慕容炽炁海内的红线末端,后方拖拽着密密麻麻的红线走来。 她停在琉玉身边,抬起鲜血淋漓的一只手: “不杀,不废,护我生母余生衣食无忧。” 半坐在地的琉玉缓缓掀起眼帘。 慕容炽炁海被废,红线上覆着的炁流也随之散去,她看向脱力躺倒在地的红衣青年,眼中涌出大悲大喜的泪水。 “好。” 一字千金重。 卸去浑身力气的钟离灵沼重重倒地,她仰面望着渐渐明朗的天空,眼泪夺眶而出时,她咬着唇,不甘地道: “是我救了你父亲,至少这一件事,是我赢了你。” 长阶尽头传来大军踏地的震响。 平定了玉京城内世族的南宫镜,终于腾出手与南宫曜一道率部曲赶来增援。 “小心!” 南宫曜眼疾手快,扶住了差点被绊倒的姐姐,眼底难得有愕然之色。 “我没事。” 南宫镜扶稳了南宫曜的手,从来不动声色的眉目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虑,南宫曜已经很久没见他姐为什么跑得这么快过了。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长眸扫过安然无恙的琉玉,和宫室内倒在帝座上的少帝,南宫镜三步并做两步将地上的阴山泽扶起。 “传仙医!快!” 七窍的血已经不再拼了命的往外涌,但阴山泽仍然连掀起眼皮都十分艰难,视野模模糊糊地倒映着妻子的面庞,他笑了一下,指腹蹭了蹭她眼角湿润。 “……夫人记得,一定让仙医先治我的脸。” 南宫镜怔了一瞬,下一刻,破涕而笑。 宫道狭长,高墙后有哭声夹杂在大军入宫的铁甲声中,是那些忠于晁室的顽固老臣,在为这个千年王朝覆灭而哭丧。 云开夜明,朦胧天光笼罩着千年王朝。 朝阳是千万年不变的朝阳,但朝阳下的人间,已是另一个新的人间。 - 将昆吾铁从邪魔之躯剥离,花费了月娘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钟离玄素炼人器之术已入至臻,墨麟强行与这副邪魔之躯融合,虽然令二者意念游丝融合,但身躯也同样有与之融合的迹象。 月娘剥离这些昆吾铁,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一旦出错,毁掉的同样是墨麟的经脉炁海。 好在她成功了。 最后一块昆吾铁从血肉模糊中剥离,那层仿佛要吞噬墨麟的邪魔躯壳终于放过了他,十二傩神合力将他们的尊主从粘稠鲜血中拖了出来,山魈甚至在发现墨麟安然无恙时哭得比琉玉更惨烈。 “……无量鬼火护住了他的身躯,拖延了邪魔肉身将他同化的速度。” 灵雍学宫内,白衣名士在袅袅熏香中道: “不过,若真如你所言,这孩子所融合的意念游丝曾经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二者相融,就如水滴落入大海,真正重要的记忆就像水中游鱼,沉没在汪洋之中。” 姬彧望着紧抿着唇的少女,眼眸低垂,含着几分悲悯。 “琉玉,你要做好他永远都会这样的准备。” 她朝窗外望去。 玉京的雪落尽,三月谷雨,满城花开如云。 乌发玄衣的青年站在一株山樱树下,宽松的衣襟露出的身躯缠满了绷带,他出神地望着头顶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山樱,深邃轮廓嵌着一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绿眸。 鬼女和山魈在他身旁不断同他说话逗趣,一阵风吹落花雨,充耳不闻的妖鬼沉默摊开手掌,接住一片柔软花瓣。 琉玉从姬彧的幽室出来时,白萍汀上前几步问: “宫正可有解决之法?” “没有,意念游丝旁人极难干预,更何况是这样的情况。” 白萍汀打量着少女淡然平静的侧脸,斟酌片刻,道: “如今四海平定,您即将成为执掌天下的帝主,还请尊后珍重自身,哀过伤身……”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好了。” 琉玉望着山樱树下的身影,用力地眨了一下眼,暗哑的声线平和而坚定。 “如果他被太过漫长的记忆吞没,那就制造新的记忆来填补,一年,五年,十年,百年,总有一日,他会来见我。” 墨麟可以为她走过七百八十五万个天外天,她也可以一点一点,拼凑出她所深爱的那个妖鬼。 “墨麟。” 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对一切都毫无反应的妖鬼回过头来,淡漠的眼珠被她的身影填满。 她温暖柔软的手缓缓扣住他五指。 “我们回家。” 他任由她牵着,高大宽阔的身影亦步亦趋,紧跟在她身后。 又过了三日,前来替琉玉裁剪帝主冕服的女官与南宫镜阴山泽一同前来,一进门便见书案上摊开了一卷极长的卷轴,正是慕苍水所书国策。 这卷当初被她嫌弃太长太长的国策,此刻看至最末,才发现里面每一个字都倾注了慕容沧这一生苦海沉浮。 她出身帝室,深知当年大晁帝室昏聩无能,引天外邪魔入世引发的灾难,故而告诫琉玉世族当削,却不可屠尽,因世族政治虽为平民之蟊贼,亦为帝主独。裁之悍敌。 她流亡九幽,知晓妖鬼与人族之间差异不小,虽有心相融,但也必将处处摩擦,故而列治理之法二十余条,以应对一统四海后的冲突。 南宫镜在她对面坐下道: “慕容沧尸骨无存,我命人敛了她的旧物,送回她的封地中州天虞,以衣冠冢下葬,其中发现一封遗书,应当是给你的。” 琉玉长睫轻颤,打开遗书,上面只有一排行云流水的字: 【恨随身死,志以文存】 她其实可以将府内暗室绘成地图交给方伏藏,但她还是选择了以凡人之躯,亲自走入这场乱局,为的就是要手刃仇敌,了结夙愿。 琉玉看着这八个字,热泪滴落在卷轴边缘。 “——这个字写错了。” 另一边的阴山泽立在书案旁,看墨麟坐在案前描摹琉玉教他的字。 明明前几页写得没错,可不知为何写到后面,“墨麟”的“麟”变成了“鳞片”的“鳞”。 阴山泽隔空凝炁,牵引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 “麟之趾,振振公子——你的名字,是这个麟。” 阿鳞。 墨麟。 无波无澜的湿冷绿眸定住,一滴墨滴落在宣纸上,沿着宣纸的纹理缓慢地洇开。 帝主继位大典的前一日,是九方彰华下葬之日。 自琉玉颁下诏令,除去钟离氏与九方氏世族谱牒,所有族人改姓钟氏、方氏之后,那些从前依附九方氏的世族便如猢狲散去,昔日九方氏长公子的丧礼萧条得几乎只有自家人祭奠。 琉玉带了朝鸢朝暝二人低调前来。 “这是他从前送给我的东西,今日物归原主,也算了结一桩怨恨。” 一身素衣的妙仪接过匣子,红肿的眼望着琉玉道: “多谢。” 琉玉知道她谢的不是这个。 新朝建立,政敌当诛,但琉玉留了九方少庚一命,只废他炁海,与其他大部分的族人一样流放妖鬼长城边境,耕种服役五十年。 这已经比妙仪预想的情况要好。 五十年对凡人漫长,但九方少庚就算被废炁海,也可以重新修炼,虽然艰难,但至少保住了性命,而不是像大哥那样身死魂消。 妙仪借着打开匣子的动作遮掩泪水,打开后发现,这匣中之物竟然是一堆诗笺。 “明日又到花朝节。” 一只修长的手握着一张薄薄纸片,放进了琉玉的匣子。 清瘦一圈的钟离灵沼转过头对琉玉道: “明日我便要随钟离氏族人流放,谢你能让我最后再与我母亲告个别。” 和九方少庚不同,因当日神皋宫她救下阴山泽,琉玉按照承诺,不杀她,不废她炁海,流放妖鬼长城二十年可归。 琉玉不置可否,只是拿起她放入匣子的纸片笑了笑: “本来收拾他的遗物的时候还有些感慨,怎么你也有?” “陈年旧事而已。” 钟离灵沼淡声道: “就在你入学宫的第一年,估计是见我败于你剑下怕我对你不利才安慰我,当时略有感动,但随后就见他转头倾慕于你,你这人,处处都要同我作对,叫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难怪从前灵雍学宫内那么多世族公子,钟离灵沼只与九方彰华略说几句话。 然而琉玉随手打开一看,目光却凝住一刹。 【一时胜负非一世胜负,再从头,候君剑鸣】 这不是九方彰华所写。 久远的回忆纷至迭来,琉玉想起初入灵雍学宫,尚未与钟离灵沼结下仇怨时,她第一次正式击败钟离灵沼,怕她被打击得太狠,从此少了个勉强能做她对手的同龄人而写。 因为不想让钟离灵沼知道是她所写,还特意让九方彰华用左手代笔,替她藏进了钟离灵沼的书袋内。 她竟因为这个对九方彰华有过好感,又心生厌恶。 世事真是捉弄人啊。 回到家中,琉玉将此事告诉了墨麟。 “……若不是想着她都要去种二十年的地有些可怜,我一定当面拆穿这件事,让她后半生一想起这件事就尴尬得想找地缝钻。” 内室烛火幽微,帐内暗香浮动。 琉玉借着那一点昏黄的光看着枕边阖目而眠的夫君,眼底那层浅浅的笑意渐渐消退,雾蒙蒙地闪着细碎光芒。 “明日就是花朝节,也是我成为帝主之日。” “这一日的男子都会给心上人送诗笺,可没有人敢给帝主送,你再不醒来,我岂不是一页诗笺都收不到了?” 衣桁上披搭着两套流光溢彩的冕服。 一件为新朝的帝主而备。 另一件为新朝尊主而备。 二君并治,不分高低,人族与妖鬼亦如二君,不再有法理上的贵贱之分。 玉京十二世族仍存十家,但神州河山尽归帝室重整,灵雍学宫不再是仙家世族的后花园。 公诸于世的各家秘术会分别建起不同的仙道院,院长暂由擅长此秘术的世族子担任,但选拔学子不得按门第取舍,而以科试考核。 身为丞相的南宫镜和姬彧一力推行此事,阴山岐也似乎在九幽鬼道院的锤炼中得到几分趣味,打算入阴山氏仙道院做个寻常教习。 除此之外,方伏藏、相里华莲、阴兰若与十二傩神等等,明日之后也将各得官职,共治天下。 邺朝承平元年,自明日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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