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傀将御风而来的声响越来越近。 阴兰若从前只远远瞧过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 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耀眼夺目的天上仙, 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自己——至少是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而大费周折地策划了今日这出戏。 阴兰若眸光漾动。 “当日我将从申屠世彦手中窃得的典籍残卷送出去, 的确是想搏一搏,换小姐今日来救,小姐尽力了,我也尽力了,但形势不由人, 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钟离氏要我嫁给他们的家臣, 我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们这样的世族,婚嫁从来不由己, 当初嫁给伏藏如此,今日也是如此,我抗争不了这样的命运,但也不想就这样认命。” 她将一枚芥子袋交给琉玉。 “这里面是东极旸谷一带,阴山氏的十个仓驿符令,琉玉小姐应该知道,坊市内的物资乃至粮草,都能迅速调动,根本原因就在这些仓驿,有了他们,才算真正掌控住阴山氏的坊市——兰若做这些,不求别的,只求小姐在重新掌控阴氏后,能善待我的女儿。” 阴子实从前靠着挟持她的女儿,令阴兰若不得不为他鞍前马后,却也让她接触到了坊市的核心。 他一死,阴兰若再无顾忌。 “那我呢?” 方伏藏定定看着她,开口时有克制不住地咬牙切齿: “你安排得面面俱到,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安排我的?” 阴兰若的视线缓慢地落在这个昔日夫君身上。 今日的方伏藏一扫平日的潦草,不仅细细修整了胡茬,还整整齐齐地束了发。 玄衣箭袖的男子高大精壮,紧紧钳制着她的腕骨,阴兰若试图挣扎了一下,但仍然和从前他每一次动起真格时那样难以挣开。 她蓦然绽开一个笑,原本温婉柔和的面容,在这样的笑容下颇有几分尖锐的丽色。 “谁能安排你呢?一向,不是只有你方公子安排别人的份吗?” 当年两家联姻,阴氏见方伏藏天资不错,有意拉拢,邀方伏藏上门宴饮,实则是让他随意在阴氏女中挑一位妻子。 少年十八岁便迈入七境,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对男女之事不太感兴趣。 喝得半醉的他随手朝半掩的屏风后一指,说了句“腻颈凝酥白,轻衫淡粉红”的轻浮狂浪之词,就这样决定了阴兰若与他的八年婚姻。 八年之后,他又拿什么“担心方家去母留子”之类的借口,一意孤行地要与她和离,送她回到阴氏。 半年前他假死,未知会过她只言片语,半年后他又出现,二话不说就将她从婚房里抢走。 她的一生都受人安排。 从没有人真正尊重过她的意见,哪怕是这个与她相爱的枕边人。 方伏藏被她这一眼所摄,一时间哑然失语。 “我这不都是为了救……” “我夫君还在外面搏命,没时间给你二人谈心了。” 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近,琉玉打断了方伏藏的话,眼珠一转,落在阴兰若身上。 “既然你的废物前夫没法救你出去,兰若小姐,要不要铤而走险,试试自己救一次自己?” - 申屠氏宅邸外的鬼女与山魈,远远望着那片被异火染上了幽暗色彩的云层。 “……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山魈喃喃感叹了一句。 他认得出尊主的无量鬼火。 可另一种怪异的黑火,那又是什么东西? 而且瞧着竟然并没有被无量鬼火压过一头,看上去双方交战激烈,一时难分胜败。 但不管什么情况,距离他们计划好的时间都已经临近了。 按照计划,鬼女会替他开道,身形与琉玉勉强相似的山魈早已提前换好了琉玉的装扮,随时能扮演被傀将重伤的琉玉,完成今日计划的最后一环。 但是—— “先等等。” 山魈低头看了眼玉简,拽住了准备放鬼蛊的鬼女。 “尊后说……好像用不着我们了。” 高墙内传出傀将进攻的轰然炸响。 琉玉与阴兰若等人栖身的宅院在傀将的猛攻下,顷刻化作尘烟,钟离鹤透过傀将的双眸,勉强从尘烟中辨认那道金裳玉剑的身影。 ……真的击中了吗? 钟离鹤仍有些半信半疑。 阴山琉玉的实力太强,即便她亲眼看到这数百名的傀将合力重击了阴山琉玉,钟离鹤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必须亲眼看到—— “下手可真是狠啊。” 尘烟散去,钟离鹤眯着眼打量着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黑白相间的裙摆如水墨荡开。 重新换回了即墨瑰伪装的琉玉抬起头,眼尾弯弯看向上空的钟离鹤。 “长老真是奔着要阴山琉玉性命而来?” ……是即墨瑰和她的下属。 钟离鹤瞧着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少女,心中疑窦顿生。 “阴山琉玉不会就这么容易死……即墨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站起身,踢开脚边一根横梁,躺在废墟中的身影赫然是失踪了一段时间的钟无庸。 为了给她留出变换身份的时间,琉玉在钟无庸追上来之后就将他打晕,藏在了附近,只等此刻再将他拖出来,以证明“即墨瑰”这段时间的去向。 “你的属下追着要杀我,我恰好逃至此处而已,只不过来晚一步,阴子实已经死了。” 钟离鹤瞳仁蓦然一缩,紧接着问: “那阴兰若呢?” 琉玉眨了眨眼。 钟离鹤反应了过来,立刻看向她身旁的方伏藏,怒声质问: “你竟敢趁乱同钟离氏抢人!” 方伏藏挠了挠脸,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做出似是而非的模样。 “长老莫急呀。 琉玉听着几重院墙后的动静。 “我本也有意与钟离氏化干戈为玉帛,阴兰若嫁给申屠氏的人,与嫁给我们即墨氏的人有何区别?长老要是有心栽培燕月娘,阴兰若更算得上是月娘的师娘,亲上加亲,岂不是好事一桩?” 钟离鹤心底的冷笑几乎遮掩不住。 她要真这么有诚意,把阴兰若藏起来做什么? 还不是怕钟离氏强行抢人。 数百傀将悬于半空,围成一团,将地上的琉玉等人团团围住。 此地的一片静谧,更衬身后战场的震天骇地。 负手而立的琉玉微微收拢手指,攥得袖口绣花发皱。 “方才听府内逃跑的仆役说有只巨型傀将失控,竟与妖鬼墨麟打了起来,长老不担心南宫曜全身而退吗?” 满头华发的老者静静注视着少女的面容,像是要从那张平淡的五官中挖出更多的秘密。 “阴子实已死,阴兰若也不见踪迹,南宫曜能不能全身而退,还重要吗?还是说,这一点对即墨小姐,很重要?” 方伏藏的呼吸放缓几分,心跳随这句反问而加速。 琉玉笑了笑: “当然重要,如果能在今日一举击杀南宫曜,我们月娘一战成名,钟离氏岂不是更能给我们月娘出一个好价钱?” 钟离鹤眸色寂寂,瞧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方伏藏余光扫过上空静默而立的傀将,背后浮出一层汗水。 他见识过月娘改造过的傀儡人,这些傀将若一口气攻过来,他们两人应付起来也是够呛。 “可惜——”琉玉瞧着那边晕染了整片天空的两重火光,“看上去,南宫曜今日真要全身而退了。” 短暂的静寂。 钟离鹤看着废墟中重伤晕厥的“阴山琉玉”,又回过头,朝不远处的冲天火光望去。 她缓缓开口道: “不可能的。” “钟离氏与九方家合力,大费周折至此,就是为了将南宫曜的命留在今日——” 那她就放心了。 琉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钟离鹤抛出手中傀杖的一瞬间,无数金丝在盘旋炁流中散开,像一张金线编织而成的大网,朝着数百傀将的方向蔓延。 被网住的同时,这些傀将身上涌动的炁流迅速归于平静。 但琉玉不关心这些寻常傀将,她跃上屋檐,顺着那根蔓延至远方的金丝眺望而去,紧盯着被它操控的大块头。 一轮红日即将坠落。 它正朝着琉玉的方向奔来。 钟离鹤咬了咬牙,呼喝道: “百炼牵机,敕令避退——收!” 傀杖牵引的金丝猛然绷紧。 这枚傀杖启动之时,本该强行关闭所有傀将的炁核,但这只失控的傀将却迟迟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在朝这个方向奔来。 四肢因傀杖金丝的束缚而扭曲。 笨重的双腿被卸去力气,不再听它的使唤。 轰然跌倒在地时,被他压断的树干刺穿了它的左臂。 金甲内部又发出了那种金属摩擦的声响。 “天甲三十一!还不停下吗!” 钟离鹤怒声呼喝: “不过是供人驱使的傀将,再做抵抗,你就只有被销毁!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琉玉突然回想起月娘曾说过的话。 她说这些傀将内部每一个关节处,都嵌入了与牵机傀杖相连的昆吾铁,也是昆吾铁带动着傀将的一举一动。 这些怪异的摩擦声……是它体内骨骼与昆吾铁对抗的结果吗? 为什么? 他到底是单纯的失控,还是它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傀将,而是……她暂时还不能理解的东西? 棉布绷带下的黑雾长久地凝视着某个方向。 就像……在望着它存在的唯一执念。 直至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直至确认它暂时再也不能爬起来的时候,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南宫曜。 直到此时,他才敢暗中服下相里华莲给他的假死药。 “来吧小子。” 南宫曜活动了一下筋骨,对墨麟道: “之前那一架还没打完呢。” 山岳震撼的兵势伴随着滔天鬼火升起,而琉玉却站在火烧云下,定定看着那只倒在半途中的巨型傀将。 血色夕阳覆在它破损的金甲上,蓑帽的边沿焦黑,是无量鬼火留下的痕迹。 它伤痕累累,又格外固执。 灰头土脸的月娘从远处跑来,见这个破坏计划的大块头终于歇气了,她朝琉玉招了招手,兴奋大喊: “小姐!小姐!南宫曜要输啦!我们要赢……小姐?” 琉玉回过神来抬起头,见月娘略带诧异地瞧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脸。 是湿的。 她……哭了吗?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哭? 琉玉难以理解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途径她身旁的钟离鹤朝琉玉瞥来一眼,月娘见状立刻扑上前去握住琉玉的手,坚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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