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絮娘一张口,鲜血先喷了出来,她在原地急促地喘息,一双眼睛死死瞪着鲲涟仙君。 江荼的心里也同时升起一阵钝痛。 他抬手摁了摁心脏,叶淮立刻关心地凑上来:“师尊,徒儿给您疗伤吧。” 江荼看他一眼,心口的钝痛更甚。 那是一种极为珍视之物即将被人夺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是絮娘的情感。 “师尊?”叶淮见江荼叹气,诚惶诚恐。 江荼摇摇头:“此番我是絮娘,除非你能治好絮娘的伤,否则治愈我于事无补。” 叶淮一愣,紧接着又是更大的惊慌。 如果在回忆中他们的身份固定,那么如果絮娘死了,江荼是不是也会...死? 江荼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不会。” 叶淮“唔”了一声:“...师尊怎么知道我...” “我是你师父。”江荼掰着他的脑袋让他看前方,心想你在想什么我岂能不知道,你眨一下眼睛我都知道你脑子里有什么鬼主意。 鲲涟仙君还是一样的话多:“絮娘,你就安心地闭上眼吧,老夫会替你好好照顾弄溪。” 话音落下,鲲涟仙君的灵力瞬间加压,将絮娘的五脏六腑都搅碎! 江荼强忍着剧痛,脚步不乱,走到絮娘身前。 濒死的女子每说一句话,都有脏器碎末从她口中溢出,她的唇舌一开一合,浓郁的血腥气涌入江荼的鼻腔。 鲲涟仙君已经迈步,要在母亲濒死的注视里,抢走她尚在襁褓中的爱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絮娘的话语,或者说,他并不在乎絮娘的话语。 但江荼愿意倾听所有亡魂的遗言。 絮娘染血的唇瓣开开合合:“...我的孩子...绝不会向卑劣无耻低头...” “我的孩子,愿风雪雕琢你,雨水浇灌你,阳光温暖你...” “孩子啊,不要为我们报仇,但你要记住你的父母是如何死去,记住仇人的面容...” 她的眼里盛满泪花,直到呼吸停止,才终于掉落下来。 “记住你母亲的名字吧,就像你必须记住这份仇恨,清风簪絮,...秋月弄溪...弄溪,活下去。” “...” 她死了。 江荼抬手,盖上絮娘的眼目。 他没有随着絮娘一道死去,但身体的疼痛也没有消解,好像有谁在逼迫他,要将所有思绪集中在回忆里。 无所谓,江荼站起身,比起他自己,他更加担心床上那两个青年的状况。 方才他与叶淮拉拉扯扯,祁昭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此刻去看,只见祁昭整个人呆滞地跪坐在床上,双眸毫无焦距。 而叶淮,一双琥珀眼死死盯着鲲涟仙君,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死他。 江荼一阵无语。 就在这个瞬间,浊息凝聚的屋舍化为乌有,旷野的风吹动,像一双无形的手将江荼发长发从夜行衣里撩出,散开垂落。 这次,他们站在空明山的塔楼里。 是祁家审判祁弄溪时的那间堂屋,塔楼最顶层。 现在的情况与那时竟诡异地相似,祁弄溪跪倒在地,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 只不过眼前的祁弄溪看起来更加瘦弱,不过是个少年模样。 “弄溪,”鲲涟仙君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叹了口气道,“你说实话,为什么要带着外门弟子,进库房偷东西?” “是不是那个外门弟子跟你说了什么,诱惑你这么做的?” 祁弄溪倔强地摇头:“首座大人,我没有进宝物库,也不是雪练哥哥诱惑我。” 嗯?雪练?祁弄溪给猫取了一个人的名字? 江荼下意识想去寻找他口中的“雪练”长成什么样子,然而雪练没有找到,鲲涟仙君的视线竟向他转了过来。 江荼脸色一僵,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种无语并没有持续多久,江荼迈步向祁弄溪走去,中途叶淮似乎伸手想拉他,被江荼用一个眼神制止。 江荼走到祁弄溪身边。 原本他就觉得,堂屋空旷,祁弄溪却只跪在偏左位置,有些古怪; 原来还剩了一半,是留给他的。 江荼道:“我没有诱惑祁弄溪。” “诱惑”二字被他在齿间碾磨。 按道理,他该像祁弄溪那样跪着。 但江荼没有跪。 一来不愿,二来不必。 他扮演的“雪练”,无论跪与不跪,在祁家眼里,都从来没有站着过。 氏族傲慢,向来如此。 果不其然,鲲涟仙君只看了他几眼,没有过多纠缠,声音沉沉如叹息:“祁弄溪与任雪练,私闯宝物库,人赃俱获...但身为祁家血脉,弄溪本就有进入宝物库的权限,何必偷偷摸摸?” 祁弄溪的身体猛地一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首座大人,不是这样...” 鲲涟仙君难得严肃了语气:“住嘴!” 紧接着他道:“在捉拿你二人之前,我已差人去查了。” 一枚织念石被丢在江荼脚前。 江荼都快习惯这种低级却有效的石头,无论何种场合都能尽心尽力发挥作用。 鲲涟仙君看着他:“任雪练,这枚织念石,是从你的房间里搜出来的,上面有你的灵力,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江荼唇瓣颤动,声音冰冷:“不是我做的。” 他的辩白不会有人听。 任雪练的辩白不会有人听。 鲲涟仙君一挥手:“带下去,处理掉。” “不可能!”祁弄溪猛地挣开压着他的弟子,扑到鲲涟仙君脚下,“首座!首座!雪练哥哥不会的,他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么会有机会去拿织念石!我们是被冤枉的,我们没有想进宝物库偷东西!” 鲲涟仙君俯身,此时的他已有苍老迹象,白色的胡须垂下,像一棵柳树:“人心难测,弄溪,你太年轻了,氏族血脉何其宝贵,又有多少人觊觎?你该好好待在内山,闭门思过。” 祁弄溪听懂了鲲涟仙君言中深意,他眼眸剧颤,紧跟着浑身都颤抖起来:“...我知道错了,首座大人,我再也不会试图离开空明山了!我求求你,我一辈子留在空明山,你放过雪练哥哥...我知错了!” 但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鲲涟仙君都不为所动,他看向江荼:“把任雪练带下去,我亲自审问。” 话语间。 江荼被一股难以挣脱的巨力,压挟着向前走去。 他没有抵抗这股力量,缓步向前。 鲲涟仙君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说了那么多,无论冠冕堂皇的还是信口胡诌的,归根到底,他想让祁弄溪听懂的,只有最后那一句话。 ——好好待在内山。 不要想着逃离。 你是祁家的血脉,祁家一定会保你。 但所有妄图带你离开的—— 任雪练就是下场。 联想起鲲涟仙君先前杀母夺子的作为,江荼觉得,他不愿意祁弄溪离开空明山,或许还和玄火枪有关。 而祁弄溪看起来是不知道的。 这时。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师尊!”叶淮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然而想要追上去,却一头撞在什么看不见的壁垒上,反制的力量生生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叶淮的眼底翻涌起浓郁的黑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细密鳞片爬满他的下腹,漆黑,似龙又似鲛。 他身旁,祁昭的世界观已然崩塌的样子:“...任雪练不是意外身亡吗?...意外...” 没一个省心的。 赤红灵力挣脱浊息包围,在靠近叶淮的路上被浊息阻拦,最终只剩下一朵孱弱的荼蘼花,坚定地向叶淮飞去。 荼蘼花没好气地重重烫了叶淮的狗鼻子一下。 叶淮猛地惊醒,抬起脸,一双紧张惶恐的竖瞳,湿漉漉地看着江荼。 江荼看着他被桎梏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样子,再看一旁,祁弄溪被空明山弟子压在地上,心下了然。 看来叶淮就是此时的祁弄溪,只能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被冤枉、被带走,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在回忆中的身份,会是巧合么? 江荼微妙地眯起眼。 接着,转身步入黑暗之中。 转身的刹那,一缕血丝沿着他唇角滑落。 他的柳叶眼虚弱地颤抖着,眉心拧了拧,又倔强地换上平静神色。 落锁声响起。 鲲涟仙君走到江荼面前。 这是一间审讯室,刑具挂满墙壁,恐怕谁也想不到高耸入云的空明山塔楼里,会有如此残酷血腥的底色。 鲲涟仙君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不解,我也知道你是冤枉的。抱歉了,任雪练。” 江荼平静地注视着他,话并不是对鲲涟仙君说,而是自言自语:“你是为了保全祁弄溪么?...恐怕不是。你想维护的是你的权威,不允许任何人打破囚禁祁弄溪的监牢。只要能够让祁弄溪一生不离开空明山,你不惜冤枉一个外门弟子。让一个没有靠山的外门弟子出人头地很难,但毁了他却很简单。” “只需要你的一个眼神,一句暗示,自然会有人去替你办事,又有谁会在乎那块织念石,是谁放进去的呢。” 江荼很清楚,任雪练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无论清白与否,他不得不死。 看来当时的任雪练也意识到了这点,鲲涟仙君望着他,摇了摇头:“你说得对,任雪练,你是个聪明的人,也有天赋,本来明年就该擢入内门...你已经在名单上了,这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难以求得的荣耀?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出要带着祁弄溪离开空明山的念头...” “...你问我如何服众?你搞错了,雪练,空明山不需要服众。” 他叹息:“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认罪,来人,准备搜魂吧。”
第047章 补天仪式(十三) 审讯室外。 叶淮不断深呼吸着, 平复着内心的不安。 他只能在祁弄溪身边自由活动,像被拴在木桩上的狗,眼睁睁看着主人离开, 想要拔足追上去, 却被锁链拴住脖颈。 叶淮走投无路地来回踱步,最终冷着一张脸, 迈步向祁弄溪走去。 祁昭在他身后紧跟:“叶淮!你可别动手啊,祁弄溪再不堪也是我空明山人,况且这里只是回忆...” 他误以为叶淮是因祁弄溪没有跟上去,放任任雪练被押入审讯室而上火。 叶淮确实上火,冷冷看祁昭一眼:“不堪的究竟是谁?” 为夺天阶法器不惜杀人父母, 又用栽赃陷害的下作手段, 将对方困在空明山中。 不堪的究竟是谁? 祁昭倏地一愣。 这一瞬间,他看见的好像不是那个在台上和他大打出手的、年轻气盛的叶淮,而是无论前方有何种危机,都平静且从容到了冷酷地步的江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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