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善待你的师弟。 金丹碎裂之下,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甚至没能说完遗言。 可数十年的朝夕相处,程让却能明白,他未说完的最后一句话。 善待你的师弟,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要因为他的过错,就断送了你们师兄弟的情分。 哪有什么瞒天过海,那只不过是爱你的人在等你回头。 哪怕形神俱灭。 程让动完手,无力地将额头垂在程协颈侧:“我早就打定主意,明天掌门擢铨,我会把掌门位让给你。...是我太蠢了,程协,我竟愿意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愿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竟然还要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不思悔改,你让我如何容你?!” 他松开程协的领子,自己先踉跄了几步,才从地上站起来。 程协终于慌了:“你不能杀我!师尊的遗言...” 程让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你忘了吗,师尊已经魂飞魄散了,我违背他的遗言又能怎样?程协,我们的爹被你害死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中年的老掌门,胡子长到小腹,左手抱着程协,右肩扛着程让,跟他们说“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师尊,也是你们的爹”的模样。 来去山派的日光耀眼,刺痛了程让的眼睛,泪流不止。 忽然,程让的裤脚被死死拽住。 程协匍匐在地,声音含泪地哭求:“师兄!师兄,我知道错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师尊不喜欢我,我以为他偏心...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师兄,你别杀我、我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的弟弟啊!你说过要保护我的,你别杀我好不好,师兄...” 他用力地抱住程让的脚踝:“...哥哥!” 这一声呼唤。 程让胸闷至极,凌空喷出一口血来。 他强忍悲痛狠狠将腿抽出,入阵刀发出铿锵战音—— ... 另一边,相反方向。 叶淮一步一步踩着江荼的影子:“程协他...” 江荼道:“这是来去山派的私事,交给程让处理,我们不必插手。” 他只需要让程协再也不敢觊觎叶淮。 走了两步,身后没有脚步声跟上,一回头,叶淮咬着嘴唇原地不动,怯怯低着头。 江荼被迫折返回去,在叶淮面前停下。 “不是说这个...”叶淮绞着衣摆,看江荼一眼,心虚地刚要低下头,江荼突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脸。 这一掐似托非捏,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抵住叶淮脸颊两侧,像掐着宠物狗的下巴。 江荼盯着他脸上的划痕:“怎么搞的?” 千瓣莲佛留下的伤好不容易只剩淡淡的疤了,怎么又把自己弄得左一道血口右一处淤青的,看着脏兮兮血淋淋。 难道程让没保护好他? 他帮程让揭穿程协的伪装,程让替他保护好叶淮,这是他们一开始做好的约定。 江荼想了想,觉得自己方才也没用什么力,这点程度都保护不好,来去山派的掌门不如让位给他来做。 叶淮嗫嚅一下,江荼的手冰冰凉,贴得肿胀的伤口很舒服,叶淮小幅度蹭了蹭,喉咙里发出小兽轻哼。 “...”江荼皱眉,用力一捏叶淮脸颊肉,正色道,“你刚刚要说什么?” 叶淮回过神来,声音却越来越低:“我想说...我知道程协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荼没有松手的意思,小少年虽然瘦巴巴的,脸颊手感却不错,掐着他的脸“嗯”了一声。 叶淮道:“因为我是...麒麟骨。” 他边说边去看江荼的脸色,可惜江荼逆着光站立,整张脸融在阴影中,只能看见透不进光的长发,风也吹不动。 叶淮闭了闭眼:“他们说,麒麟骨是天生的双.修体质,只要与麒麟骨双.修一次,至少可以直接突破一个小境界...就连我的血,也能入药...” “如果把我的骨头剔出来,炼成魂器,更是...所以他们才都想要我...” 叶淮说不下去了。 他并不是生来就了解这些,小时候他住在下界流民窟里,每天捡些垃圾吃,被修真界捉住也是因为饿得太狠,偷了一个修士的馒头。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倒霉了一些,直到有人对着他露出垂涎欲滴的贪婪模样,在他面前大声谈论不堪入耳的淫语,叶淮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传说中千年难遇的麒麟骨。 若非他年纪太小无法承受双.修的痛苦,麒麟骨又未成熟,他早就像无数炉鼎一样,被榨干最后一滴精血、血肉模糊地拖走丢弃。 即便如此,他在劲风门每日都会被采血,采得很克制,让他不至于死掉,却也没力气反抗。 叶淮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逃出那个魔窟,只知道那个因为心软偷偷喂自己食物的女使,在他逃跑的时候就被砍下了头颅。 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在江荼掌心。 叶淮眨巴着眼睛,更多泪水啪嗒啪嗒将江荼手掌浸湿,好像下了一场小雨。 江荼强忍着甩手的冲动,听见叶淮还在呜呜咽咽说着什么。 凑近一听。 “...我不想被挖骨头...一定要挖、我只给恩公挖...但麒麟骨还有五年才成熟...我可以先给恩公血喝,我的血也很有用...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可不可以不要丢掉我...” 江荼一时无言,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他手上力道一重,叶淮立刻就闭上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算了,江荼被他可怜的目光看得心软,到嘴边的斥骂吞了回去:“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在叶淮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俯身凑近,近到冰冷的吐息蹭过叶淮的唇瓣,激起一层寒栗。 “把炉鼎忘记,”江荼一字一顿:“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说罢,江荼松开手,蹙眉将黏唧唧的掌心背在身后:“过去没有人告诉你的,今天我来告诉你。身负麒麟骨,意味着你是千年难遇的修炼奇才。” “叶淮,摆脱过去的阴影很难,但我不会等你。” 叶淮瞳孔剧颤,惶恐地就要跪下:“恩公...” 江荼拦住了他,无情地下了最后通牒:“你做不到,就不用再跟着我了。” 叶淮剧烈颤抖,听懂了江荼的意思。 江荼从没有介意他的过去,他藏着掖着无法启齿的秘密对江荼而言不过鸿毛,在江荼眼里,他始终是叶淮,不是炉鼎。 江荼一直就在那里,既没有因为他是炉鼎而曲意逢迎,也没有得知他是麒麟骨而退避三舍。 是他将自己困在囚笼里,过去的阴影如根深蒂固的荆棘阻拦了他迈向江荼的脚步。 而江荼告诉他,能够砍断荆棘、挣脱牢笼的,只有他自己。 叶淮看向江荼,光依旧逆着,为江荼镀上一层金辉轮廓,显得那样高洁。 而他就站在自己身前,微微侧着身,等待他的决定。 叶淮双膝跪地,终于说出了困在心里多时的话语:“我想要追随您,恩公,您对我有赐名之恩、赠剑之情,请让我追随您修行吧,我、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稚嫩的少年嗓音在空气中回荡。 叶淮把眼泪往肚子里吞,琥珀金的眸子一眨不眨,期待着江荼的反应。 半晌,他听到青年笑了一声。 那声音有着冰雪消融的温暖,至少在叶淮耳中抵得过阳春三月的暖风。 江荼淡淡垂眸,视线掠过叶淮紧张的表情:“还叫恩公?” 叶淮雾气弥漫的眼睛瞬间亮起,像一盏被点燃的煤油灯,亮到晃眼。 叶淮试探着唤:“师尊...?” “嗯。”江荼向他伸手,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起来吧。” ——将真心交付得如此轻易,真是好骗。 师徒关系已成,接下来就看天机卦阵是否会发生变化...嗯? 江荼被一头小兽扑了满怀。 小少年在江荼怀中拱来拱去,像块甩不掉的橡皮糖,嘴里连声喊着:“师尊、师尊...我有师尊了!师尊,弟子好喜欢你...师尊...” 江荼在这亲昵的攻势下浑身僵硬。 耳边像有条小狗在乌鲁乌鲁叫,他大发慈悲地任叶淮抱了数秒,才提着他的领子将人从怀中剥开。 衣服上挂了两坨水晕湿润的痕迹,江荼在心里叹息,转过身,大步向竹屋走去。 叶淮就在他身后跟着,突然眼尖地看到了什么:“师尊,你的耳朵怎么红了?师尊、师尊你怎么突然走这么快,等等我!”
第027章 风雨无晴(十一) “师尊...” 江荼捏叶淮脸颊的动作已经很熟练:“安静。” 他取了一指腹膏药抹在叶淮脸上的伤口处, 这伤药是透明膏体,伤口甫一接触药膏,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只余浅浅一道粉嫩疤痕。 江荼很快将伤口都抹了个遍, 捏着他的脸左右看看,觉得一下顺眼多了, 不肿不青的时候还是个白净的漂亮少年。 叶淮的眼睫细密发抖,药膏融了冰晶草与薄荷,被体温融化后就变得透心凉,像脸上凿开几个窟窿嘶嘶漏风。 但江荼涂药时与他距离很近,半低着头, 纤长睫毛在脸颊扫下一片浓密阴影。 叶淮一不小心看入了迷, 他虽然不喜欢程协,但程协那句“师徒是很亲密的关系”却被他悄悄记下。 一想到他竟然真的成了江荼的徒弟,叶淮像做梦似的飘飘然,琥珀金的眼眸盯着江荼直看, 心里高兴极了,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笑容。 江荼一抬头就看见一张灿烈中透露着傻气的笑脸, 心想这小东西突然傻笑什么,该不会摔坏了脑袋? 他捉起叶淮的手腕一搭,没病,就是心潮澎湃过了头。 江荼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叶淮笑得更开心了,像小狗朝主人摇尾巴。 他到底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在依赖的人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备,直白地将心情袒露出来:“师尊, 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江荼抿了抿唇:“你这辈子还很长。” 叶淮眨眨眼, 没明白的样子。 傻乎乎的,江荼道:“还会有更高兴的时候。” 拜个师而已,哪里值得高兴成这幅样子。 叶淮似懂非懂,仰起脸朝江荼笑:“跟着师尊,我每天都高兴!今天最高兴,明天、后天...” 小少年掰着指头算日子,数着数着就开始打呵欠。 呵欠打着打着就停不下来,脑袋一点一点,也不知道是恰好还是故意,不偏不倚栽进了江荼怀里。 还得寸进尺地蹭了蹭。 江荼假装没看破他拙劣的演技,手臂绕过小少年的膝弯将人托起,缓步向着床榻走去。 这间竹屋并不大,从桌几到卧房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江荼走着走着,就听到怀里传出平稳的呼吸,低头一看,叶淮扒着他的肩膀,竟然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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