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让比江荼足高出半个头,整个人都比江荼健壮一圈,这让江荼与他对话时不得不微微仰头。 但江荼这个人,即便什么也不做,就会让人本能地感到压迫,因而无论是谁站在江荼面前,光从气势上看,都好像江荼才是被仰望的那个。 “托您的福,”江荼一哂,“不过,掌门昨日应该睡得不好吧?” 程让一愣:“您怎么知道?” 江荼盯着他眼下两坨乌青,不语。 那边程让自己找到了答案:“哦!小协和公子在一起,是不是?江公子都听到了?哦、哦,您就是为这事来的吧?” 江荼道:“是,实在抱歉,掌门好心收留我们,却害得来去山派陷入是非纷争。” 这段话他与程协也说过,如今看似走个过场再说一遍,却也是为了观察程让的反应。 彼时程协义正辞严引来一片叫好,但若江荼没有理解错,真正抗下劲风门压力的,似乎应该是他面前这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正统掌门。 程让抓了抓头发:“江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师尊还在时说过,来去山派不考虑浮名利禄,若为了向上界献媚而不顾道义,等我死了,他要在阎王爷面前打断我的腿。” 江荼的唇角抽搐一下:... 程让无知无觉阎王爷本人就站在他面前,还在“哈哈”地笑:“江公子怎么这副表情?您放心,我是不会给师尊打断我腿的机会的。” 他的声音蓦地低落下去:“再说,师尊他早就形神俱灭了,我就算想让他揍我,也找不到人。” 江荼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苍生道对所有生灵一视同仁,除非得道登仙,否则修为再高的修真者,也有寿元竭尽而陨落的那一天。 他们的灵魂入了地府,与凡人无异,都要在阎王殿走一遭,再转世轮回。 唯一的不同,便是至臻强者的神识,尚且能弥留在世,保有一些神智。 而形神俱灭不一样,是肉.身与神识都灰飞烟灭。 简单来说,就是死得渣都不剩。 想到看不惯程让的来去山派修士,曾说过老掌门死有蹊跷,江荼神情微动,道:“节哀。” 顿了顿,他又开口:“形神俱灭并不可怕,你一日记得他的教诲,他就一日没有离开。” 死亡并不是终点,遗忘才会彻底抹消人存在的痕迹。 说这话时,江荼身上冷硬的气质似乎也变得柔软,似冰雪消融。 程让猛地瞪大眼睛,颇为触动地抹了抹眼泪:“江公子,谢谢你安慰我,你真温柔...” 江荼向他微笑了一下。 与此同时,一朵荼靡花落在程让颈侧,如血红的烙印深深嵌入皮肤。 程让似乎察觉到了,想要伸手去抓,然而下一瞬他的瞳孔陡然涣散,整个人直直栽了下去。 叶淮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发难的江荼。 江荼此时已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方才对程让展露的微笑好像只是错觉,叶淮突然觉得,江荼所做的一切,或许就是为了让程让放松警惕,好对他出手。 江荼用行动肯定了叶淮的猜测。 他缓步上前,长发披散变作雪白,比长发更加素白的手伸向程让腰侧的佩刀—— 拔出长刀的刹那,一大片荼靡花随着他的动作在程让身下绽开,如翕动的心室,将程让淹没进花丛中。 程让只剩面部暴露在外,他的眼皮剧烈抽搐着,似乎深陷入梦魇。 而一座山洞吞没了掌门殿的景象,突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江荼握着那柄长刀,粗重的长刀在他手里好像没有分量,江荼迈步走进洞窟。 阎王开府的能力仅仅针对已死之人,所以他们现在进的不是程让的记忆,而是来去山派已故掌门的记忆。 诚如江荼所料,这把由老掌门亲赠的长刀上,确实留下了老掌门的部分神识,即便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依旧足够江荼复原出老掌门死前的记忆。 应该说,庆幸程让刀不离身,带进了修炼洞窟,才能让老掌门当时即将魂飞魄散的神识,找到了栖身之地。 荼靡花铺成一张鲜红地毯,叶淮亦步亦趋跟着江荼,往洞穴里走,两侧荼靡像有自我意识,蹭过叶淮的指尖,又突然冒出点火光,将叶淮吓得炸毛。 江荼冷声:“别吓唬他。” 荼靡花瞬间乖顺地挺直茎秆,一旦江荼走过,就又开始摇摇摆摆,好像窃窃私语。 叶淮好奇极了,耳朵竖得老高,结果不仅什么也没听见,就连江荼停下脚步也没发现,一头撞在江荼的腰窝处。 江荼低头瞥他一眼,叶淮做贼心虚,不敢看江荼的表情,只能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 这一眼,超出叶淮所有心理准备,一声惊呼险些从嗓中滑出。 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冰凉灌入鼻腔,伴随着江荼身上特意的气息。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花香,起初是热烈浓郁的,但只有一瞬就被冰冷沉寂取代。 叶淮下意识又吸了一大口。 掌心一阵麻痒,像被舔了一下,江荼皱眉捂得用力了一些,把喷在掌心的气息尽数堵住。 这是别人的记忆,他们作为外来者,要么沉沦,要么旁观,就像侵入一场噩梦,断不能被梦境察觉。 不过,也不怪叶淮反应剧烈。 江荼看向眼前的景象。 一条巨大的蟒蛇,紧紧缠绕着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不知为何没有反抗,蛇躯越缠越紧,老者浑身经络暴突而出,在重压和窒息中毛细血管根根爆开,像是皮肤下也爬满了小蛇。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蟒蛇身上,浓郁翻滚的黑色气体。 ——浊息! 这是一头鬼兽,在来去山派的地盘,不仅光明正大登堂入室,还袭击了正在闭关的掌门。 要多荒诞就有多荒诞。 江荼无声冷笑。 修士突破时,之所以要闭关不出,就是因为境界的突破,伴随着灵力的分裂与重组,就像蝴蝶破蛹,是侵吞从前的自己,而获新生的过程。 突破后有多强大,冲关时就有多虚弱。 所以大多数仙门,都会专门辟出一个洞府,为闭关的修士们提供庇护。 掌门冲关更该全门上下都慎之又慎,怎么可能放了一只鬼兽大摇大摆进来,竟无一人察觉? 是天河结界成了摆设,还是这个来去山派中,有些人的眼睛成了摆设? 思索间,掌下的身躯抽搐了几下,江荼这才想起他还捂着叶淮的嘴,分神看去,叶淮脸颊通红,正眼含泪光冲着他眨眼睛。 江荼一愣,缓缓撤开手,还他呼吸的自由。 叶淮急促地喘了两下,险些被捂死也挺乐意似的,躲到江荼的影子里面,看着眼前的巨蟒和老掌门。 鬼兽轻而易举就能要了这名老者的性命。 但巨蟒并没有直接下杀手,而是不断凌.迟着他,直到老掌门因窒息整个人都变得青紫,才忽地张开血盆大口—— 噗呲! 巨蟒三角的蛇头整个钻入老掌门的腹腔,不断向内深挖,老掌门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胡须,却早已失去还手之力,只能任凭蛇头长驱直入。 蛇尾恰到好处地桎梏住老掌门的面部,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余两只苍老的眼睛,等待着死亡降临。 蛇头贯穿腹部! 血肉脏器盖了巨蟒满头,它的口中含着一枚金色浑圆物,从老掌门腹中钻出,蛇牙一咬,那金色球体上便出现一道裂隙,尔后如琉璃碎裂,转瞬彻底粉碎。 江荼唇瓣微动:“金丹。” 看其灵力光芒,大约在三阶初中期之间。 老掌门的金丹被巨蟒整个吞下,与此同时掌门陨落的灵力波动叫整个洞窟都摇撼起来。 洞窟外传来程让惊恐的大叫:“师尊?!” 叫声响起的刹那,巨蟒的身形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手持长刀的程让出现在洞窟口,他看见老掌门浑身是血气息奄奄,长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师尊!”程让跑得比风还快,一把接住老掌门软倒的身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师尊!” 人前威武的雄狮此刻就像个无助的孩童,程让口中不断发出悲鸣,看得出他想将灵力灌入老掌门身体以维持生命,然而动作在看见老掌门下腹的血窟窿后彻底停住。 “金丹...呢?”程让好像懵了,极度的惊慌下大脑停止了运作,“是谁害你,师尊,是谁害——” 他的咆哮忽地停下,因为油尽灯枯的老掌门竟然硬生生发出了声音。 每说一句就有血溅在地上,程让颤抖着将耳朵贴向老掌门的唇瓣:“亦谦...你接任,掌门以后...” “要...善待你的师弟,不可再...意气用事...” 程让猛地一僵:“您说什么呢,师尊,不是说好让小协接您的班...师尊?...师尊...” 老掌门永远不会回答他了。 洞窟里只剩下程让的呜咽在回响。 空气骤然定格,连同程让颤抖的哭泣。 叶淮眨了眨气氛影响下泪眼朦胧的双眸,不解江荼为何这时插足记忆。 江荼向老掌门和程让走去。 他做了一个让叶淮匪夷所思的动作,在老掌门原先打坐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 紧接着,江荼眯起柳叶眼,不看程让,也不看老掌门的尸体,锐利而冰冷的视线,直直射向前方。 叶淮颇为不解,跟着走到江荼身边。 江荼坐下的高度和他蹲着差不多,小少年忐忑地蹲下身.子,顺着江荼的目光看去。 “...!”惊叫还是脱口而出。 视线所及之处,有一块突出的岩石。 岩石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岩石所在的位置很巧妙,若隐匿声息,从入口跑进洞窟的程让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这里还站着一个人。 可从老掌门的角度,要看见这个人,他甚至都不需要抬头。 叶淮总算知道,为何程让跑进洞窟时,老掌门看似在看他,眼神却微微上扬抬高。 老掌门是在看这个人! 这个出现在洞窟里的人,绝对就是把鬼兽放进洞窟,害死老掌门的凶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临死前,他却不把自己看见的景象告诉程让? 而那个神秘人,又为什么要故意让老掌门看见自己? 叶淮的头皮有些紧绷,脑袋瓜里一团浆糊,是用脑过度的表现。 他的目光到处转,想再找些蛛丝马迹,然而除了程让下巴尖上那一滴眼泪,整座洞窟只剩空旷。 甚至老掌门的身体,也因为金丹碎裂,而呈现出透明和消散的征兆。 是了,形神俱灭,连尸骨也不会留下。 叶淮只能去看程让的眼泪。 晶莹的 ,像一颗钻石,如果不是江荼停了时间流动,恐怕还会有更多汇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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