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江荼恨透了名为“为了你”的囚笼。 神通鬼王向祁元鸿等人出卖他是“为了你”,鬼界建成后向苍生道俯首也是“为了你”,甚至他的母族会灭族也是为了给他送冬衣,他的师尊喂他服下断情绝爱的药也是为了让他仙途坦然。 他从未提出过需求,也从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如果叶淮此刻胆敢说出一句“为了你”,江荼就会用无相鞭直接把他抽飞。 但叶淮的回答出人意料。 他的背被三途川烫出一片血泡,潮湿的长发垂在身前,金眸垂下,明明背着光,却在江荼眼前一点点亮起。 他咧开嘴笑起来:“师尊,你愿意看我了。” 江荼猛地推开他,又在下一秒揪住叶淮的领子把他拽住,防止他再被三途川的水所伤。 叶淮就这么被他揪着,比江荼高出一个头还不止,体格健壮,却像大狗一样温驯地低着头:“师尊,可以不要走吗?” 江荼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何本能地逃避与叶淮对视。 失去江荼以后的叶淮就像在野蛮丛林中征战出王权的兽王,他野蛮而暴力,充斥着最原始的杀伐,却又在江荼面前,变成只会翻肚皮摇尾巴的蠢狗。 而这双眼睛,一看见他就会亮起的眼睛,盛满爱意、只能容得下他的眼睛。 一模一样。 勾陈神君叶麟,他的徒弟叶淮。 江荼快要分不清了。 他以为自己能够分清,可看见这双眼睛的刹那,江荼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那贯穿金丹的一剑。 江荼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干呕般的闷哼。 事实上从他醒来,过分庞杂的记忆就堆积在他的脑海中,千年前凌驾于千年后,而地府的一千年好像就轻易地被丢弃。 千年前他与苍生道博弈,千年后他却顺从苍生道的旨意还阳救世。 他的眼前一会是被夷为平地的昆仑虚,一会又是浊息笼罩的灵墟山,一会看见叶麟吻着他的手掌,眉飞色舞说着“成亲”,一会又变成叶淮在漆黑的夜晚,俯身呼唤他“师尊”。 耳鸣,晕眩,高强度的梦境让他身死后得不到休息,反而更加极限地透支身体,混乱的状态持续许久,江荼才勉强清醒一些。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昏厥,一抬手,红色绸缎缠住叶淮的双眼。 要知道野兽最恐惧的就是被剥夺视觉,叶淮却一点也不反抗,任由江荼动作,甚至在江荼手掌贴近他时,有一个自然的歪头蹭的动作。 ——江荼迅速撤手,避开了。 他不能再看叶淮的眼睛。 江荼深吸口气:“谁告诉你我要走?” 叶淮的耳朵惊喜地竖起:“师尊…” 江荼浇灭他的欣喜:“但我必须过桥。” 叶淮的耳朵耷拉下去,毫不在意此时此刻他的所有行径,都在他人注视之下:“那我陪师尊一起过桥。” 江荼斩钉截铁:“不可能。叶淮,我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 叶淮诚恳地低着头,似乎无需红纱他也能寻到江荼的眼睛,又或者是江荼隔着红纱也能想象到他湿润的眼眸。 叶淮仍是那句话:“师尊的问题,弟子知无不答。” 江荼道:“伤是怎么弄的?” 他是选了最不要紧的问题,想要循序渐进,然而话音落下,却见到叶淮的麒麟尾,在身后颇为激动地摇了摇。 无论是叶麟还是叶淮,他们的喜悦都是如此简单易懂。 但实际上,为了避免情绪和状态被过分注意,他们都不会轻易在旁人面前露出兽类特征。 唯独在江荼面前。 他们每次都毫无保留,绝不隐瞒。 有什么好高兴的? “师尊,你在关心我么?”叶淮解释了自己高兴的原因,“我…是被鬼兽所伤,抱歉,师尊,是弟子太没用了。” ——等等。 江荼将自己的心绪拽了回来,疑惑出声:“鬼兽?” 江荼没有明言,叶淮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师尊的大公无私,浊息的源头已从世间消散,但…彻底清除,仍需时间。” 换言之,虽然没有新的浊息催生鬼兽,但尘世阴面原本就有数量极其庞大的鬼兽留存,所谓积重难返,叶淮想要彻底将他们清理干净,实非一日之功。 江荼沉默片刻:“不是你的错,回去好好疗伤。” 他看到叶淮的麒麟尾失落地垂着,指尖的灵力泯灭,忍住用荼蘼花替他疗伤的冲动,又问:“阳间现下如何?” 他已从众鬼口中知道自己昏睡了整整十天,对阳间而言便是整整十年。 江荼对阳间并无留恋,但曜暄未尽之志,成了他必须背负的因果。 除此以外,江荼不得不承认,自己问阳间的情况,也是想问叶淮的境况。 他认为自己问得已经足够委婉,叶淮大概会理解成阳间的整体情况,若叶淮这样回答了,江荼就能顺理成章地逃避心底对叶淮的关心。 可叶淮仍在弹指间明白了江荼:“弟子很好,师尊,弟子剑道大成,已是修真界至尊,司巫他们再难指摘弟子什么…但您放心,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任性,您让弟子守护的苍生,即便粉身碎骨,弟子也会守住。” 江荼闻言微怔,旋即从记忆的缝隙里找出了那块碎片。 他确实因为担忧自己死后叶淮会随他而去,对叶淮说过—— 无论如何,不可弃苍生于不顾。 可是他没有想到,叶淮会将之刻入骨髓般铭记。 且看眼前的男人。 他确实长高了,挺拔如松柏,却消瘦如青竹。 是什么,让他十年过去,竟瘦成了麒麟干? 他嘴上说着司巫奈何不了他,可表现出来的桩桩件件,都在证明他过得并不好。 甚至很糟。 …是因为他么?江荼心想,又是因为他么? 眩晕感卷土重来,江荼眼前一会白一会黑,是晕倒前的征兆。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叶淮,你该回去了。” 叶淮怎么可能就这么离开:“师尊,你还走吗?” 江荼想了解的已经都了解过,在他看来鬼兽与浊息是最大威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假,但死虫就是死虫。 叶淮有时间慢慢处理。 而他… 江荼决然道:“你我师徒情分已尽,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师尊。” 话音刚落。 面前一直温驯的男人,忽然发起抖来。 他的发抖是克制的,先是唇瓣颤抖,再是肩膀,最后,一声哭腔从他鼻腔里溢出。 江荼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瞬,叶淮就抽泣起来,红纱甚至兜不住他的眼泪,噼里啪啦如下雨般滚落。 他好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在这个瞬间彻底崩断:“师尊,可不可以不要走?我、师尊,你一定要走,那你让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江荼一时无语凝噎。 叶淮哭哭啼啼的模样他早就习惯了,不如说方才他还在分辨不清叶淮与叶麟间恍惚,此刻叶淮一哭,江荼浑噩的脑子也瞬间清明过来。 他无语的,是身后还有那么多鬼在看着。 江荼不喜欢将自己的私事公之于众,一回头,众鬼眼观鼻鼻观心,齐刷刷朝他行礼,一副公事公办,只是劝谏,绝不嚼舌的模样。 “…”江荼的额角青筋暴起,“叶淮,我们…” 话音未落,恐怖的煞气从叶淮身上爆开! 那煞气,像有实体一般,生四蹄,有龙角,仿佛叶淮兽形的影子,便是漆黑的麒麟! 江荼猛地挥鞭一抽,才堪堪将未成形的麒麟扑进三途川被融化。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叶淮,呼吸发紧,抬手狠狠掐着自己的眉心。 江荼从前失忆,只以为煞气是气运之子灭世而积累的灵气相对面,但记忆复苏后,他当然认得出来这股煞气。 这是叶麟身上的杀气。 它千百倍地在叶淮身上重聚、凝练,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因江荼的死去和浊息的消散而自然消退,反而在十年的煎熬里,暴涨到了恐怖的高度。 偏偏叶淮又是神君。 死在他剑下的鬼兽越多,他身上的杀孽越重,煞气也就更加深重。 如果放着不管,有朝一日,他身上的煞气,或许会成为比浊息更加恐怖的存在。 眼下被煞气笼罩,目光迷离,倘若忽略他身上的异常,是个极好的离去时机。 可江荼,却狠不下心走了。
第103章 相思桥(四) 江荼最终没有过桥。 他将叶淮拽回了阎王府, 府门一关,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 阎王府的大门沉重,关起时呼啸生风, 尽数扑在白泽脸上。 他的羊耳在风中被吹得后折, 盯着府门半晌,重重松了口气。 果然还得是叶淮。 白泽拢拢袖子, 心想不然去看看宋衡,虽然他此刻对宋衡亦是五味杂陈—— 他也被宋衡骗了,宋衡一己之力骗了整个地府。 所有人都以为鬼界得以建立是苍生道的恩赐,江荼的贡献就这样被彻底抹去。 白泽深深叹了口气,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 就像本想凿开一口井, 最终却发现井下是一片炼狱。 他们本来,只是想救世而已。 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连白泽几百年对苍生道的信仰,也隐隐开始动摇,但他不敢与任何人说。 因为从没有人敢质疑苍生道, 而第一个质疑的人,江荼, 曜暄,他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警钟。 白泽失魂落魄地转身——迅速后退一步!吓得一口气险些没接上:“孟窈大人?” 孟窈不知何时出现,距离白泽极近,几乎就在面前,笑嘻嘻地福身行礼:“白泽大人,为何愁眉不展?” “我…”白泽真是怕了孟窈,“我没有愁眉不展, 话说回来,孟窈,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本意是想将难题抛给孟窈,没成想孟窈真的点头:“妾身十分好奇,即便是有鬼帝大人通行令的白泽大人您,往返地府也需二刻…但从您还阳到神君赶来,似乎不足一刻?妾身都打算以死相逼,再拖延些时间了呢,您的动作可真快。” 此话一出,反倒提醒了白泽。 他想起叶麟那迅猛一剑。 白泽不善武力,无法评价那一剑挥出时有多猎猎生风,光凭刹那间就能在人间与鬼界建立桥梁,就足以看出很多事。 比如,除了鬼帝宋衡,苍生道没有给予任何人或鬼,建立桥梁的权柄。 除非动用禁术。 可禁术之所以是禁术,就是因为使用会导致天地失衡,冒犯苍生道,所以始终被高束在昆仑虚,由司巫掌管。 白泽猛地捂住嘴,目光闪烁不定: 叶淮是怎么做到的?
166 首页 上一页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