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兀自起了身,慢吞吞地朝船下挪动,路过老人时也没丝毫停顿。 “哎——你这人怎么不给钱呢?”船家几步追上他,喊道,“我说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前面走着的人毫无征兆地一头栽了下去。 *** 迦叶从混沌的黑暗之中睁开了眼。 入目是朱漆的屋顶,上面浮雕着各式各样的玄秘的星宿图。 意识逐渐回笼,他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怎么到这里来了?” 迦叶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转过头去眨了眨眼,看清了说话的人。 上垣本来正跟他说话,此时看见他无神的双眼,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抬手为他注入一道灵力,迦叶立时感到全身经脉活络了不少。 上垣继续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那船家将你送到天枢台时,你像丢了半条命似的,身体虚弱不堪就不说了,连灵力也变得滞涩不通,几乎成了个废人。” 见迦叶不答,他又接着道:“你跟我说,是不是又去找那什么三昧海了?我上次便说了,那地方本就不是存于现世的地方,出入一次后遗症太大了,而且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永久的伤害……” 迦叶心中毫无波澜,只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上垣掌门真成了个唠叨的小老头了。 “……你关照一下自己行不行?我早和玉蟾子说了,叫你不能去得太频繁!就算你自己生死不论,他满九州地找你也吃不消啊……” “……你是不知道上次你一年没消息,玉蟾子便一年都没有休息地寻找你,长留山来催他也不听,师门命令也不顾,我劝他也不停,就只管想法子寻找你……” “……这九州没了谁不是一样,何况是个无门无派无名无声的小角色。可就他死脑筋,非要把你找到才罢休……” 迦叶的耳朵里猝不及防地被砸进了这些话,他死寂了许久的心忽然重重一跳,猛地坐起了身。 “你说……什么?”他拖着长时间未开口的沙哑嗓音问道。 *** 长留山高耸入云,屹立于九州西南,任人事变换更迭,依旧默然无声。 迦叶在山门前伫立良久,最终还是收起了试探着迈出的脚。 其实不过是突发奇想来这里看看,但真到了此地,他还是……不敢上前,不敢亲眼目睹那人葬身之地,不敢细想那时的场景——他会疯的。 他转身走了上回溜进长留的那条路,不想又碰上了老熟人。 钱来看着对面形容落拓、风尘仆仆的人,心中感慨万千。 两人沉默许久,迦叶哑着嗓子开了口:“劳烦道长,带我去他住处看看。” 钱来引着迦叶来到一处偏僻的庭院。 玉蟾子喜静,悟剑打坐修炼都是独来独往。从前他护佑师门时,弟子们巴不得讨来洒扫他院子附近的任务,好借此瞻仰近神者的风采。 后来他一朝声名狼藉,“玉蟾子”三字也成了长留乃至九州的禁忌,这里便无人看顾,变得更加冷清萧条。 迦叶对着斑驳的院门发了会儿呆,转过头来对钱来轻声道谢:“多谢道长引路,您请去忙罢。” 钱来瞧着他黯淡无光的双眼,那里面既没有上次来时的焦急慌张,也没有初见时的灵动有神,只有死水一般的沉寂。 他低声道了句“珍重”便转身离开,却在走出几步后又猛地返了回来。 迦叶的手按在门上迟迟没有推开,听到去而复返的脚步声也只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道长还有何事?” 钱来看起来很局促,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迅速从袖中取出个锦袋塞进迦叶手里,便匆匆离开了。 而迦叶捏着锦袋里物什的形状,一瞬忘了言语。 他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锦袋,从里面取出了那令他熟悉又陌生,心动又胆战的东西。 ——一串完整的菩提佛珠。 迦叶伸手将菩提串提至眼前。 晶莹剔透的佛珠垂落下来,将阳光反射成五彩斑斓又如梦似幻的光圈,映射在迦叶缩小的瞳仁里。 他分明地触摸到、看到了,那将佛珠重新连结起来的,是由霜白发丝拧成一股的绳。 刹那间,迦叶眼中涌起层层迭迭的巨浪,又在下一刻幻灭崩塌,如此不断重复拉扯,叫他头晕目眩。 他脚底踉跄了一下,而后突然崩溃般地一把推开眼前的木门,冲了进去。 “玉蟾子!乌昙!你给我出来!” 他的声音嘶哑,不管不顾地推开一扇扇屋门,疯也似地跑进去将里面的东西翻出,一股脑儿地扔在院子里。 “你好狠的心呐!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却留我一人在世上寻找你的痕迹……” 他双眼通红,将书桌上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又去翻开箱柜,扯下壁挂。 “你出来啊!你让我活着,又为什么不敢来看我?!” 迦叶将屋里屋外翻了个遍,原本整洁的屋子变得乱七八糟。他仿佛是在寻找着那个人,又像是恨不得将所有关于对方的痕迹全都破坏掉。 “哈哈哈哈哈哈……”迦叶立在院中,笑得癫狂,“你让我活,我偏不如你愿!” “我先将你这儿一把火烧了,再跑到山下跳‘辟邪诛圣’阵!”他恨声道,“你又能如何!” 迦叶要跑去点火,行动间脚边却被个硬东西绊了一下,他的身体瞬间定住了。 他僵硬地低下头,转动眼珠瞥向那物什。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木箱,许是方才被他顺手丢出来的。 迦叶这样想着,双手却有如着魔般地伸向了那个木箱。 “啪”地一声,箱子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失了压制,被风一吹便洋洋洒洒地飘了满天。 迦叶维持着打开箱子的动作,蓦地失了声。 是信。 密密麻麻的,铺天盖地的信。 有的早已泛黄作旧,有的尚且整洁如新。信纸来自九州各地,信上内容有长有短,唯有一处尽皆相同。 迦叶愣愣地抬起头,他置身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无数的时光与他擦肩而过。 一封信飞到他眼前。 那一刻风止声停,万物都静下来。 于是迦叶看清了写在信纸背面的,他从未在千万封回信中见过的一句话: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风只停一瞬,信在眼前掠过,等到迦叶伸手去抓时,早已飞远了。 他突然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朝信纸飞出的地方追去。 乍起的狂风呼啸着哀鸣,将他蓬乱的头发吹开。 “回来——”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可斯人早已去无踪迹。 迦叶缓缓停下脚步,任由翩翩信纸从他脸侧飞过。 那剜心透骨的疼痛在经年之后终于传到了他麻木的心里。 原来真正的离别,从来不是惨烈的,不是悲痛的,不是把对方鲜血淋漓的模样摆到你面前。 真正的离别,是悄无声息的,是猝不及防的,是你轻轻一眨眼,这世上就再寻不到一丝一毫对方的踪迹。 迦叶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你回来啊……” 他终于明白—— 自那一天起,九州四海,碧落黄泉,千年万年,都不会再有一个乌昙了。
第102章 听闻 迦叶花了一天的时间重新收拾好院子,然后捧着几乎空了的信箱,恍恍惚惚地下了山。 他死了又能怎样呢?迦叶绝望地想,到真正诀别之时,原来连死亡也变得没有意义。 他只能选择永远与孤独为伴。 九州因魔气引起的风波随乌昙伏诛而平息,迦叶一头扎进术法修炼当中。 虽然上垣极力阻止他进出三昧海,甚至以不再帮他寻找入口为要挟,但迦叶对神魂的联通与感应愈发娴熟,渐渐地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准确找到其现世所在。 他一次次出入三昧海,寻遍其中每一处角落,找遍里面每一个神魂,无论是刚刚离世的、还是即将转生的。 迦叶说不清自己是在寻找什么。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总不肯相信那样的事实,总妄想尚能在这不属于现世的轮回之境,寻到关于乌昙的一丝痕迹。 他在一遍遍的尝试中,察觉到了始终牵引着他的,那位于神魂深处的、指引着轮回转世的、看不见的线。 名为“因果”的线连结着前世与今生,连结着神魂与三昧海。 所以,只要修补神魂中的“因果”之线,就可以让飘荡在世间不知归处的神魂重新回到三昧海,完成轮回。 但这样的线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借由他先天与神魂之间的联系,进而试着以灵力修补。 *** 迦叶伸指在空中以灵力写出一串金色的梵文。 在他身侧停留着几个在世间飘荡的残魂,它们感受到迦叶身上散发出的让神魂天然亲近的气息,本能地聚集在他周围。 最后一笔落成时,空中的咒文骤然化作无数柔和的金光,将这些残魂包裹其中。 迦叶脚底现出一个花纹图案的阵法,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残缺的神魂逐渐被修补滋养,在虚空中看不见的地方,连结三昧海的“因果”线被重新接续。 复原的神魂化作点点光芒,在他身边绕着转了几圈。 “去罢,”迦叶神色柔和,“跟随你们的因果,去往下一个轮回。” 他说着掐指成印,置于身前,庄重道:“渡彼亡魂,送彼往生。” 那些光点随他言语飘向天边,汇聚在转世轮回的归途之中。 至此,往生咒成。 *** 岁月不堪数。 这一年,迦叶收到来自长留山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掌门太虚寿数将尽,想要见他一面。 迦叶看罢脸上并无波澜——他这些年性子愈发淡薄平和,已极少有较大的情绪波动了——他随手将信放在烛边烧尽,然后走出了房间。 迦叶第一次从正门进入长留山。 经过“辟邪诛圣”阵时,他脚步并未有丝毫停顿,连眼睛也没多眨一下,就这样踏上了山门前的台阶。 太虚枯坐在房内,两眼深深地凹陷,须发都变得稀疏不少,浑身上下透露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迦叶见到这样的他,也没有太大感触,只沉默了一瞬,便坐到了太虚对面。 “掌门叫我来是为了何事呢?”他淡淡地开了口,语气平常地如同寻常人家的祖孙对话一般。 “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到罢,”太虚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叫你来只会是为了他的事。” 而迦叶眼神并未有变化,仍是淡淡地看着他。 “我有悔。” 太虚如今连说话都费力,但他仍是一字一句道,“当年的事,根本不是流传的那样。” 迦叶静静地听着,太虚向他讲述了当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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