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的声音响起,乌昙的身体如同一个被扎破了的充气娃娃,不断有灵气从他体内散出,飞向九州上空。 而他紧咬着唇,一声也未吭,却止不住嘴边溢出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流出的灵气渐渐稀薄了,乌昙这才支撑不住般地向后倒退了一步。 旁边的弟子如梦初醒,忙上去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万众瞩目中,他缓缓开口道:“我为道死,无怨无悔。” 旋即,台上的血人转过身,一步一步朝“辟邪诛圣”阵走去。 *** 迦叶在城中潜行,暗暗跟随一个人。 他已布置好了一切,物色到了替罪羊,只要将此人杀了,再把“证据”呈到众人面前,便可颠倒是非,说是此人嫁祸玉蟾子,为阿昙开脱罪名。 他抬眼看了看天,时间不多了,动手便在此刻—— 忽然路人的一句话传到了他耳中:“听说汴河城中凡人堕魔之事也是那玉蟾子做的,他甚至动手杀了那人……” 迦叶呆立原地,如遭雷击。 “你说什么?”他不管不顾地转头扯住那路人,吼道,“你再说一遍!” “诶,你这人干什么啊你?!”那人在他手里哆哆嗦嗦着喝道。 迦叶眼神沉沉:“我叫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哎、哎呀!”那人被他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就是之前汴河城有个人堕魔被杀了吗,据说也是玉蟾子做的……” “胡说!”迦叶红着眼吼道。 那人被他吼得唯唯诺诺:“大、大家都这么说啊……” 迦叶一愣,瞬间一切都明白了。 “不是的……”他突然泄了气,放开那人,掀开了自己的兜帽,朝围观的人喊道,“是我杀的!” “汴河城那人是我杀的!我应该和他同罪!”他大喊。 “你……你这人有毛病吧!”那路人遭受连番惊吓,有些摸不着头脑,“哪儿还有上赶着认罪的……” 人们也纷纷道:“莫不是个疯子……” “我观他是有些疯……” “……” 哈哈哈哈……迦叶在心里苦笑,是啊,哪儿有上赶着认罪的,为什么要替他认罪?! 为什么! 他冲进城主府——他原本是要拿着替罪羊的尸体来的,现在却不需要了。 “我要认罪,”他跪在堂中,“汴河城之人是我杀的。” “我有罪……我当和玉蟾子同入‘辟邪诛圣’之阵。” “带我去长留山罢……” 可堂上的城主与仙门之人却皱起了眉。 “此事杳冥君早已昭告九州,乃是玉蟾子一手策划,他也早已承认罪行,休得胡闹!” “玉蟾子今日便伏诛了,你快下去吧。” 其中一人似是认出了他:“你……莫不是时常跟在玉蟾子身边的那个佛门之人?” 迦叶无神的眼中突然迸射出光亮:“对!是我!他是为了替我顶罪!” “如今我来自首!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可那人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唉!怪不得要替那人说情,听说是被玉蟾子那贼人荼毒了!” “可怜呐……看着还年轻,就被那魔头染指……” 周围之人立马向他投来暧昧又怜悯的眼神: “可怜啊……” “玉蟾子真该死!” “不过看着的确俊俏……” 迦叶震惊地站起身:“你们……在说什么?” “你们连真话都不相信了么?!” 而城主拍了板:“孩子,早些回去罢,如今魔头伏诛,你也不必再受他祸害了。” 仙门弟子将他拉出了城主府,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 迦叶终于明白了,原来人们只想看圣人染尘,只执着于别人身上的污点,只喜欢高楼坍塌的故事,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所谓真相,才是最没用的东西。 所以虞渊成功地拿捏了乌昙的弱点。 所以他想伪造事实,却发现这原来是别人早就玩过的套路。 迦叶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自嘲地笑了。 可当他看到仰首偏高的日头,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路人只见他似笑似哭,一路狂奔着出了城。 *** 乌昙站在台上,俯首去看深不见底的阵法。 他想起上次站在这里将镜莲亲手送入“辟邪诛圣”之阵的情景,到今日也有几十年了。 一阵风吹来,将他沾血的发与衣扬起。 耳旁响起弟子的催促声:“行刑时间到——” 乌昙微微侧身,似是想向后看最后一眼,可他最终还是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全场静默无声,他伸脚轻轻一点,跃至半空中,而后闭上眼,任由自己慢慢下坠。 他一生与魔紧系,少时因魔丧亲丧师,半生奔波于除魔道上,最后却以堕魔而收场。 唯有此刻终于获得了自由。 众人只见白色带血的衣袖在眼前轻轻一扬,然后便没入阵中,彻底看不见了。 周身传来挫骨销魂的疼痛,乌昙恍惚间感觉自己的身体连同神魂都被剧烈地撕扯着。 他眼中却浮现出了许多的画面。 是云屏城中,一路追着自己的迦叶问是否愿意与他交个朋友时,眼中流淌的星河,让他一瞬便晃了眼。 是星野平原上,迦叶塞给自己一捧花,又在前方奔跑的身影,那飞扬的银发一直在他心中跳动。 是迦叶把菩提珠缠在自己腕间的虔诚与郑重,是无数次练剑时回望,那人在廊下朝自己露出的笑容…… 最后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了优昙树下,那个只差毫厘的吻。 他说谎了。 其实还是有一点后悔的,乌昙想。 ——如果当时没有睁开眼。
第101章 君心 迦叶狂奔至长留山近城,有一瞬间,日光亮得有些晃眼,叫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由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看到许多人从长留山方向三三两两地走来。 迦叶脚底一阵踉跄,脑中一下变得空白。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所有声音从他耳边消失,所有色彩从他眼中褪去。 他被黑白的人流裹挟着挤到了街道中央,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人张开又闭起的嘴唇,却听不到任何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久违的人声才传到他耳中:“玉蟾子身入‘辟邪诛圣’阵,已然神摧魂散了……” 那一刻,迦叶突然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情绪,愤怒、懊悔、恐惧甚至是悲恸,都如烟一般从他心底散去,不留一丝痕迹。 他像突然被人抽去了神魂,一动也不动地立在曝晒的日光下,立在不息的人潮之中。 世界分明恢复了色彩,却只有他是孤零零的灰白。 直到有人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他才像被解了定身咒般往一旁退了几步。 “啊。”他目光呆滞,张嘴吐出一个音节。 *** 迦叶转身从小城离开,他开始机械地迈着步子向前走。 他不知疲倦,不眠不休,白天也走,夜里也走,保持着永远相同的步调。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却茫然又执拗地前进。 狂风呼啸,他在风中不紧不慢地走,大雨滂沱,他在雨中不偏不倚地走,飞雪连天,他在雪中不声不响地走。 他走过衰草连天的敕勒川,走过暮雪千山的东北地,走过凋花残叶的星野原。 他并不停留,沉默着迈步,孤独地前行。 行人见他失魂落魄的潦倒模样,如见了邪祟般避之不及,在他背后悄悄议论。 可他如同一具失去意识的行尸走肉,对旁人无动于衷,时间与方向都没有了意义,只是徒劳地迈步,神魂早已死去,唯留一副空壳。 他像一尊失去控制的木偶,又像一个在九州飘荡的鬼魂。 *** 昨夜江上落了雪,在江边住了大半辈子的老艄公起了个早,打算到自家船上拾掇一番,准备新一天的营生。 他虽上了年纪,但日日划船渡江,身子健朗得很,远远地便看到船上多了个“雪墩”。 老船家只惊了一瞬便镇定下来,他取了岸边竹篙,悄悄靠近那东西,隔着一段距离谨慎地用竹篙戳了戳雪墩。 几下之后,就见那雪墩慢慢动了动,而后突然拔高——这动作使雪抖落下来不少,让人看清了黑色的衣袍——老人家这才反应过来原是个人蹲在他船上。 他试探着问道:“这位……客人,是要渡江么?” 无人应答。 船家心道此人莫不是比他还耳背,一边抬高声音连喊了几声:“客人……客人?” 他心里升起一股诡异感,不会是…… 就见此时,那人缓缓转过了身,露出覆满了雪的面容。 老船家又被吓了一跳。 此人顶着一头不知是因落了雪还是本就如此的如鸡窝一般的奇异颜色的乱发,脸上沾着看起来洗不掉的脏污和仿佛是刚落的冰碴子,嘴唇冻得皴裂,下巴上留着不清楚多久没剃的略显滑稽的胡茬,上面同样挂着雪。 他又往下看,这人衣袍也是破烂脏污,看起来几年没洗过了——这人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老人家毕竟江上往来几十年,也称得上一句见多识广,对着这么个蓬头垢面的野人仍续上了方才的话:“客人是要渡江么?” 问话又如沉入江底般没有回应。 船家耐心几乎告罄了,此人赖在他船上,叫他怎么接客? 他正要动手赶人,谁知此时却见那人动了动眼眶里被冰雪糊住的两颗眼珠子,朝他的方向转过来,然后点了点头。 小船破开江上风雪缓缓向对岸行驶,老船家一握上船桨便恢复了往日的精神,他也不管船上坐的是个人还是个鬼了,自顾自开口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事迹来。 “咱们这里靠近仙家,来往皆是凡间里的大人物,或是仙门弟子,见了老头子划船的技术也都要称一声好呢!” “仙家的大人们平日对咱们这些人多有照拂,故而咱们也力所能及帮些忙不是?” “……记得有一年,有位冷冷的仙君抱着个昏迷不醒的人来坐船,那人看着跟断了气似的,咱们见那仙君也精疲力尽,就要上去帮他将人搬上船……” “谁知那仙君不要帮忙,咱们瞧见他待那人精细得很,心里真是……哎呀,就是咱家老婆子都没那么照顾过咱呀……” “……说起来也神奇,明明只有那么一面,咱却记了这么多年……” 而那野人自开了船后便又背着他蹲在了船上装雪墩,对他所说的一切恍若未闻。 老人一路说道着将船靠了岸,嘴里仍念叨着:“不知怎的,这几年天气总是不好,秋冬冷得紧,人们都说,是有神仙陨落,老天爷不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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