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从蜡烛里飘出来,浮在破碎的铜镜前,打量自己镜中的样子。 如此陌生,如此难看,这根本不是他! 沈黛发了会儿呆,突然看见橙黄碎裂的镜面里慢慢长出一张贼眉鼠眼的脸。 刘斗已经能看到镜子前的那团光,并隐隐看到镜子里倒映一张隐在灰蒙蒙的雾气下的脸。他轻手轻脚来到那团光后面。 沈黛猛然回身,胡乱释出自己的力量,像箭一样射向刘斗。 他不想让人看到镜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 刘斗被力量冲翻在地,发出一声哀嚎。 “少主——” 屋外天色已亮了大半。几个人迅速聚拢,每个人的影子投于门格子上,由小变大,由稀变密,依稀能从起伏的五官上辨出山羊胡老者也在其中。 沈黛压低声音说:“让他们别进来。你不看镜子,我就不再那么做。” 刘斗坐在地上,双手反撑在背后,高声道:“我在睡觉,别烦我!” 聚拢在门格子上的人影又像是潮水般退去。 那些人退去后,沈黛却沉默着。 刘斗站起来,坐到床榻边沿,盯着那团光,“你是摇光星君带来的那个沈黛吧?”他没有给沈黛回答的机会,直接自问自答,“肯定没错。我听得出你的声音。你怎么这个样子来找我?” 沈黛在思考,关于这件事,到底要告诉刘斗到什么程度。他原本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让刘斗帮他引开曹云,让他有机会接近自己的肉躯,使用风咒唤来温朔。简单来说,就是让天降的道盟好心人善心人良心人出面调停一下他和曹云之间的“误会”。 可事情已经变得没那么简单了。 在见到铜镜里的自己前,他是信任温朔的。在见到铜镜里的自己后,他更加相信温朔,以及明白了他对他所谓的“善意”从何而来。他原本就觉得,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他人好。温朔太好了,好到他痛苦煎熬,好到他差点迷途。现在他总算明白了,的确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因为这个好是因为其他人。 信任是一回事,想不想见他,又是另一回事了。 现在还有找温朔的必要吗? 不—— 沈黛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就算温朔不出现,曹云也不会伤害他。他们在通过某些仪式,捏碎他沈黛,唤醒镜子里的那个陌生人。 沈黛心旌摇曳,体内像是有无穷的力量爆裂。他从未感觉自己掌握那么多力量,也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利用那么多厉害的人。 更加从未—— 感觉自己如此厌恶这个人世。 他们凭什么! 他们没资格! 他们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人! 沈黛道:“我被人从身体里抽出魂魄。在这个书院,我能叫出名字的只有你一个,说过话的也只有你一个,知道住处的更只有你一个。” “动手打过的也只有我一个。”刘斗忿忿嘟囔,又极快地接上,“是你的仇家找上门吗?” 沈黛说:“是个女人。” 刘斗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欠下这种恨不得杀了你的风流债吗?” 沈黛道:“冤无头,债无主。他人欠债,我来还债。” 刘斗斯哈一声,“这么惨的吗?要不要我让焦二把那个人杀了?那个女人是谁?” 沈黛道:“不,一点都不惨。相反,比我原来设想得更容易些。像戏台上的戏子,台上发生的事都是假的,是他人和我自己编出来的。唱戏而已,很容易的。原本,是有些麻烦,我是有一点——” “——动心的。”沈黛无声将后面的字咽下肚子。 刘斗道:“我看不透你。你的话表面听起来好像很决绝洒脱,可就是给人一种感觉,你好像——很不甘心、很疯怒愤怒。” 沈黛道:“因为我要走一条被自己都看不起的道路。去假扮他人,去偷窃属于他的东西。不过没关系。我活到现在一贯如此。不被世人鄙夷,我怎么能苟延残喘至今?” 刘斗露出迷茫之色,抓耳挠腮,试图理解沈黛的未竟之言,失败,不再纠结地转而道:“你的意思,是不用杀那个女人咯?那你要我做什么?” 沈黛转头看向亮堂堂的屋外,“借我一把伞。背着我,去找那个女人,完成她没能做完的事。” 刘斗道:“这个好说。只是——” 沈黛戒备地盯着刘斗,“作为交换,你要我做什么?” 刘斗像是被戳破心思一样用手揉没有束起来的乱糟糟的后脑勺,低头,支支吾吾说:“我不是低贱的商贾,不是在和你谈条件。” 沈黛清淡道:“没关系。这个世间哪里来这么多不需偿还的善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总是有所企图。没有,反倒让人觉得那个人是不是要一件他无法兑现的东西。说吧,一把伞、背我一次,要换什么?” 刘斗低头,拨弄粗粗短短的手指,“一把伞,是你欠下的债。背你一次,算是还伞的债。两件事一起做,一笔勾销。” 沈黛轻笑出声。 这个白帝城的呆子少主将那种觊觎他人又卑微到尘埃的丑态毫不遮掩地展现在沈黛面前。如果沈黛眯着眼睛,将刘斗的胖身子模糊看,竟然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 沈黛钻入垂下帷幔的床榻等着。 刘斗唤来仆妇为他净身穿衣。贵公子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在他人服侍下变得人模狗样。刘斗唤来那个叫焦二的山羊胡老者,说他要出去一趟。八月底还是暑热,人身上的气味冲得他难受,去那个地方的时候,他自己打伞,让焦二的人前后空出几丈跟着就可以了。 沈黛躲过焦二的目光,飘到刘斗背后。一个仆妇要上来给刘斗打伞。刘斗呵退了那个仆妇,自己打开乌布油伞,把伞柄靠在肩头。 刘斗一行前往沈黛下榻的院子。 其间,刘斗小声说:“你真轻,像是一团没什么分量的白烟。我都感觉不到你在我背上。” “噤声!小心被人听到!”沈黛不想和刘斗多啰唆。 才过了一会儿,刘斗又忍不住开口:“你会在了了书院待多久?你和那个道盟的怪物是什么关系?你都念了什么书?” 沈黛咬牙切齿地用魂火烧了刘斗一小块后脖子根,“你话太多了!” 刘斗一边吸冷气,一边不知死活地继续道:“马上就到了。你还在吗?我真的感觉不到你了。你骂骂我也好的。” 沈黛被烈阳晒着,浑身软绵绵,懒得再对刘斗吐上一脏话——哪怕是一个字。 “你离开躯体那么久,身体臭了怎么办!” 沈黛实在忍不住,又烧了刘斗脖子一下。刘斗疼得直哼哼。 越靠近自己的屋子,沈黛觉得自己越难以维持现在的样子,不仅仅是因为朝阳带来的阳气,还因为那紧闭的屋门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引他的魂魄。那未知的力量来源于自己的躯体,像母亲召唤孩子,魂魄不受控地想要往那里扑去。 那个女人到底又做了什么? 想到曹云那些诡异和疯狂的手段,想到她加注在自己身体上的痛苦,沈黛立刻又犯怂。 沈黛道:“你让焦二把那个女人引开。然后,劳少主去看看我肉身的情况,没什么问题,打开窗户向我招手。我就躲在树荫地下底下。” 刘斗很听话地吩咐了几声。 焦二走到屋门前。 沈黛趁机飞到院中的树荫底下。 焦二敲了敲门,没人来开门。他还是那样火爆脾气一脚踢开房门,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回到刘斗身前,“少主,里边没有你说的女人。只有那个沈小公子躺在床上睡觉。睡得很熟,唤不醒。” 刘斗道,“所有人,等在院门外。”刘斗感受到焦二的目光,略显虚心地补了一句,“你已经检查过了屋子,没什么危险。我又没有长翅膀,飞不出去的。反正你肯定会留一条缝偷看。去外面等着!” 刘斗走进屋子,过了近一刻都没有按约定在窗下给沈黛招手。 难道真的有问题? “哐”一声—— 院门被粗暴地踢开,焦二大刀阔斧且真就带着一把阔刀朝紧闭的房门走。 糟了! 要是出一点纰漏,这个焦二把自己的身体当瓜菜坎烂了怎么办? 沈黛先于焦二一步,化为一道绚烂刺目的光团飞入屋内。 屋内,“沈黛”坐在床边,衣襟松散,正抬起双手,茫然盯着自己裸露的手臂。地上,刘斗圆滚滚的身体仰面躺着。 沓沓沓—— 焦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黛突然想起那些“鬼能附身”的故事。他化为一团光,飞入地上的刘斗身体。 “刘斗”坐了起来。 “刘斗”和“沈黛”相互望了一眼,全都一愣。 焦二走了进来,“少主,出了什么事?” “沈黛”先嗷一声:“没事!” “刘斗”瞪了“沈黛”一眼。这个“沈黛”才想起自己不是沈黛。 “刘斗”对焦二说:“没什么事。我们在玩戏台上唱大戏的游戏呐。”
第079章 四恶道:畜生(九) 焦二见自家少主生龙活现好得很,也就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还不忘掩耳盗铃般虚掩上屋门。 沈黛本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揪刘斗的衣襟,却发现身体沉得像死猪,有种意识和行动不同步的感觉。就好像他的意识已经把手抬过头顶,实际上手臂才堪堪经过腰胯。他驱使这具身体已然很不容易,根本做不到手脚灵敏,上去将抢占他身体的刘斗胖揍一顿。 不对,现在打刘斗就等于打自己。沈黛勉强按捺下扇自己一个耳光的冲动。他的膝盖有一种不堪重负的刺痛,长吁一口气,干脆后仰倒地坐着,折起僵硬的膝盖,双掌反撑在身后,试着调整不规律的呼吸。 沈黛死死盯着刘斗,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好嫩!好白!好滑!这真是我的身体吗?”刘斗的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在白皙的脖子上抓出几道灼烧沈黛眼球的红爪印,手随之伸进松散的衣襟,一路往下探,几乎要探到小腹以下,摸到不给摸的东西。 沈黛怒吼:“再往下摸——爪子砍掉!” 刘斗做了个自认为很搞怪的吐舌动作。自己的脸加上这个表情,实在没眼看,沈黛暗叹一声,将头别到另一侧。 刘斗说:“砍掉也是砍你自己的手。你也舍得。” 沈黛问:“你为什么要上我的身?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斗用手指摩挲自己优美的下巴曲线,摸了一次不够,还摸了第二次、第三次,随后才悠悠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进来,看到你好好躺在床上。我刚靠近,好多金丝从你身体里钻出来,有点像我母亲工笔勾的菊花。它们是活的,全都长了脚和眼睛,一下子将我包住。我还以为我遇上了西域产的食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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