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道:“小沈黛,你——” 沈黛把被子揉成团也砸了过去。 这次老婆子没躲,任由被子从上至下将她罩住。她像只长脚的鬼在屋子里小幅度飘来飘去,被子下的人形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迅速丰盈,变高了,变宽了。然后,老婆子的手掌往头上一揭,被子顺着手臂像蛇皮一样滑落,大变活人般变成个美貌的少女。 少女又道:“小沈黛,我——” 沈黛心中暗骂,嚯,不扮鬼吃活人,改走狐狸精诱惑书生路线了? 沈黛单膝跪在床榻上,胫骨紧绷,肌肉团结,整个人呈蓄势待发一支箭的状态,手掌轻点心口两下,正准备飞出“火咒”。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细长鳞波状光束在昏暗的屋室里闪了一下,像是月光碎成一颗颗小珠子穿成串缠在少女的腰间。 沈黛愣住。 那是一柄无鞘的剑。 沈黛记不起多少次,暗中打量过这柄剑。 剑光反射的白光刺了沈黛的眼睛。 沈黛像是泄了气般往床榻上一坐,死死盯着眼前佩剑的少女。 “我叫曹云。你可以叫我曹先生。”曹云顿一顿,无声微笑,“我对你并没有恶意。我们都要听师兄的话,对不对?” 曹云快步往床榻边走,纤纤素手朝沈黛脑袋上方抓来。 一句“师兄”让卸下沈黛最后一丝防备,却让他的眼眸染上冰霜。 沈黛柔声却不带任何感情地明知故问:“你师兄是谁?” 曹云皱了皱眉,颇为不解地道:“朔朔啊。” 沈黛又问:“你们门派有几人?” 曹云的手顿在空中,往后一缩,又继续往前探,嗓音明显想糊弄过去地快速回答:“三个。” 统共三根葱。 就流传着师兄弟不清不白的传言。 师兄妹佩一模一样的剑! 什么狗屁倒灶的门派! 烂透了! 曹云的手已经摸到沈黛的头发丝,像是撸猫一样顺着柔顺发路撸了好几下。在沈黛印象里,这个动作和小时候,他的头发打成死结,阿娘托起一层头发,尝试用竹栉梳顺发结时做的抚摸头发的动作很像。 沈黛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个疯婆子是在以这个手势安抚他。安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为什么要安抚。她打算做什么?他要不要反抗?即使对方是温朔的师妹,也不代表她就一定不会害他。 曹云道:“我本来只想在小沈黛心里留下一个漂漂亮亮和和蔼蔼的样子。怕你日后见了我,就想起今夜的痛苦,才想用另一个样子扮恶人,把这一切变成一个噩梦。可你却醒了,还认出了我的剑,逼得我露出本相。我要是不告诉你我是谁,我猜,你下次丢过来的恐怕就不是软乎乎的被子和枕头了。” 被猜出心底的盘算,沈黛觉得很是不爽,他又愤愤瞥了曹云的剑一眼,觉得更加不爽。 曹云像是能读懂沈黛的小心思,轻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知道你凭着剑猜出我是谁?” 她又自顾自笑了一阵,“渊师兄送你金牌,朔朔送你天蓬尺。依我看,男儿还是不够心细,小沈黛缺的是一面磨得蹭光亮的铜镜。镜子能够照出一个人的灵魂。你下次情绪波动的时候,不妨看看镜中自己的样子。你的眼睛骗不了人啊。” 说到这,曹云牵扯到心事,自顾自轻叹一声:“以前,世人见了剑尊只会联想到先生。现在,同样的东西却指向摇光星君。活人善忘——是件幸事。” 沈黛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承师兄之命,来帮你一个小忙。会很疼。可我必须这么做。你只要乖乖的,我保证很快就会过去。” 曹云话音刚落,双手往下猛地往沈黛肩膀一压,再抬起来,将沈黛整个从床榻上抓了起来,毫不留情地甩向身旁的空地。 曹云道:“朱衣公子那一次,我就说过,剥魂犹如生剥骨肉,融魂如压骨重铸。小沈黛,忍住,像朔朔当年那样勇敢!” 沈黛飞扑向前方,在空中转身。他看到曹云抬起双臂,一缕缕丝线从她鼓腾的袖子飞出来。曹云的双掌迅速结印往前推,那些丝线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盯上他的脚踝和手腕,一寸寸将他缠绕。 曹云平举的双臂霍然朝两侧分开,那样子就像是在湖中游泳。沈黛感觉这女人的手压过来,将他抵在地上,将他的骨头一指一指压碎。 沈黛疼得嘶吼、哀嚎、咒骂…… 让他这么痛—— 他妈是谁的师妹都得死! 这个时候,沈黛突然感觉同时长出好几双眼睛,他浮在空中,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和视角看着那个臂缠丝线的疯癫女人。曹云弯着身子,双手抓住沈黛倒下的身躯,将他放到地上。 围成一个圈的魂魄同时抬眸。不同的沈黛看到了彼此的存在,是一团团笼在光中的模糊身影。他们全都愣了一下,想透过光雾看清楚彼此的样子。 魂光太刺眼,看不清自己的样子。 沈黛声嘶力竭叩出一个“火”字! 安静躺在地上的沈黛胸口飞出无数道火咒。烈火张开巨口扑向曹云方向,火舌舔舐,熔断了缠在沈黛手脚上的细线,放沈黛自由。 曹云身体像是叶子一样轻飘飘飞起,她甩动双臂,让丝线化为舞姬腕上的水袖在她周身似流云般飘荡起来。丝线被一个无形的纺锤驱使着结成一个虫茧,将曹云围在中心,挡住了蕴含道盟摇光星君力量的火咒爆裂。 明显感受到周遭的热浪在消退,曹云收回缚神仙索,定睛打量四周,失去魂魄的沈黛身躯疲软歪斜在地上,屋子里哪里还有沈黛的半片魂魄! 曹云审视自己的损耗,还好,剩余的金丝足够完成之后的法术,她无声嘀咕:“缚神仙索是织娘吞金汁吐丝织成。火偏偏熔金。小沈黛未免太精了吧!而且——怎么感觉他讨厌我?我长得很可怕吗?还是哪里得罪他了?” “是我方式方法不对?早知道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曹云走到屋中的桌案边,手指一弹,飞出一个火星子点燃灯盏上的火绒,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准备守着沈黛的肉躯,等迷途的羊羔自己找回来。 曹云盯着烛火下蒙上一层迷蒙光泽的小沈黛,嘴角上翘,“要不要试试那个法子?” 一个个“沈黛”从窗户飞出。他们同时往后打量,发现曹云没有追出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玄天之上,狗牙月从薄云后漏出苗条的身躯。月魄之力化为一双温柔的女娲之手,从云头降下来,将月底滑出的几道轻魂儿轻轻一捏,化零为整,捏成一个完整的魂娃娃。 沈黛以魂魄的状态在了了书院里东躲西跑,最终钻入还亮着灯笼的桂花树阴影里。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他都是在以本能在应对。随着被夜风一次次穿透魂魄,他就后知后觉清醒过来。他现在竟然有一丝丝后悔,觉得自己似乎是太冲动了。 长久以来,沈黛觉得自己是能很好隐藏本性的那类人。人前慈眉善目,人后杀人不皱眉。打得过就杀,打不过就骗。可近些日子一次次的失控,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一旦涉及那个人,事情都会乱成一团麻绳。 他阿娘是绣娘,他小时候做得最多的就是帮阿娘解开缠绕在一起的线头。那种事往往急不得,越急线头越乱。那个时候,他明明耐心很好。可温朔的绳结他就是解不开。他丧失了一切理性的思考。 真是见鬼了! 在昏暗的笼光间,沈黛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他不确定曹云那样做的目的。难道是因为自己和温朔走得太近,她不高兴了,出手警告他?那她真是没有谢渊大气。看看人家谢王爷一样是传闻中的人物。他说什么了?做什么了? 倘若真是因为温朔,尚有回转的余地。可自己刚才用温朔留给他的火咒烧曹云。虽然很可能没有烧死,但梁子肯定是结下了。他想要留在了了书院念书,而这个曹云是书院的主人,就算去主动道歉,女儿家存着小心思,表面应付着,日后却有的是手段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折磨他。 要杀了她吗? 不行,他必须留在了了书院。 要忍受这个变态女人的折磨吗? 好像暂时只能这样。 每当不得不去忍受,不得不低头的时刻,沈黛就觉得自己是活该,渺小和无能之人不配拥有顺风顺水的人生。这种时候,折磨心智的恨会在身体里燃起滔天业火,点燃自己,烧向他人。 沈黛想起谢渊走前说的那句话:“要像癞皮狗一样精精神神地活着。”或许在谢渊这样的人眼里,这只是一个生动贴切的比喻。但对于沈黛,这是血淋淋的事实。 没人会愿意被别人当成是畜生一样对待。可如果在心底事先将自己想象成畜生,像畜生一样死皮赖脸,像畜生一样生命旺盛,像畜生一样以“活着”为唯一,他就能做出一些常人难以忍受的、常人为之不屑的事情。遇上艰难异常的境地,要么忍,一辈子就这么窝窝囊囊过,要么还是忍,相伴福积蓄力量,挣脱出去,总有一天,踩住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的脸。 挂在桂花树间灯笼最后闪烁了一下,火绒在稀疏的笼中熄灭,黑暗像是毯子一样披到沈黛身上、脸上、眼底。火烛爆裂的这一刻,沈黛已经下了决定,他要用风咒唤来温朔,让温朔过来调停他和曹云之间的矛盾。之后,在曹云的眼皮子底下“乖乖”讨生活。 此刻,那种荒诞的感觉又找上沈黛。 他不信任曹云。 难道佩一模一样剑的温朔就可信了吗? 沈黛浮在盘错的枝叶间,用手轻点胸口,换了声:“风。” 风咒没有和预想的一样从沈黛胸膛钻出来。沈黛再点胸膛,更为大声地喊了一个“风”字。还是毫无动静。沈黛想起刚才在屋子里使用“火咒”,咒火是从躺在地上的身躯里蹿出来的。他又想起,温朔说过“符咒是种在他身体里”的这句话。 一切都说明,要使用风咒必须靠近真正的身躯。 可用脚底板想也知道,曹云没追出来,是等着他自己回去。一想到刚才的痛,没有温朔在场,沈黛真的有些怕这个曹云再做出什么疯狂之举。 该怎么办呢? 他需要一个人帮他引开曹云,让他有机会靠近身体,使出风咒唤来温朔。 沈黛脑子里立刻浮现一张圆滚滚的呆脸。 那个傻子在分好寝舍后,专门派人来描述了从沈黛的住处怎么去他的住处。沈黛可忘不了这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各种不加掩饰的欲望在眼底打转。急于想要讨好沈黛,脑袋又足够木鱼。 就是阿斗少主了! 沈黛借着柔淡的月光,把自己碎成一片片零碎的光,随一袭夜风被卷入刘斗的那间宽敞的院子。没有费很多工夫,沈黛找出了刘斗下榻的屋子。那个把自己胡子编织成山羊胡须的老者正坐在那间屋子前,拿着一块动物油脂一样的东西反复涂抹自己的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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