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才知道,一个人去害一个人不仅仅可以自己动手,去杀,去吃,去烧,还可以让他们远远地自己去死。他的一双眼睛还看不尽天地,观不出海澜,看不清人情,不知道一个人该如何悄无声息地行恶——就像苏愈做的那样。这世间还有许多他所不明白、不了解、不知道的事情和远比饿鬼更可怕的东西。如果想要变得更加强大,他必须懂得和掌握那些东西。 至少—— 要像苏愈那样有魔力,能让白骨生肉,能让枯木逢春。 能让他的阿娘——开心。 只有一件事,沈黛对苏愈很不满意。 苏愈迟迟不对苏大掌柜动手。 日子一长,沈黛只觉等得都烦了。
第067章 四恶道:饿鬼(十一) 雨季过后,沈夫人常常盯着嫁妆发呆。三小姐已经不在,不可能再有什么亲事,不仅仅是这些嫁妆,连她这个绣娘待在苏府都显得如此多余。 可沈夫人和苏愈的关系,又是一些人心知肚明的事。没有人来催促他们离开苏府。府内的人与沈夫人一条路上相逢,往往是一声不吭地低头,退到一边,让出一条足够两人并肩而行的道。沈夫人会小跑着离开,落荒而逃般从各种各样人审视的目光中消失。 有很长一段时间,母子两个都不好过,各有各的烦恼。 沈夫人心焦的是她和苏愈的结局。 而沈黛心焦的是苏大掌柜没有迎来他该有的结局。他知道,在宗族统治,父为至尊的竹贤乡,只要苏大掌柜还活着,阿娘和苏愈就不可能有一个好的前程。乡内专制的父亲是不会让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娶一个年长许多带着儿子的外乡人的。 苏愈在干什么? 是拘泥于“子不杀父”的人伦,在最后一刻充当孝子? 还是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要做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在苏大掌柜这件事上,苏愈唯一努力过的,就是让苏大掌柜再也没有来找过沈黛。 但沈黛不满足于此。出发去白帝城前,必须将苏大掌柜解决,替沈夫人扫清一切障碍,否则,他就要带着沈夫人一起离开竹贤乡,去白帝城。当然,在此之前,他会烧死苏愈。 沈黛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沈夫人正用手指摩挲重新绣好的嫁衣。看得出来,她也心神不宁。沈黛担心的那些事,她也在担心,或许更担心,因为沈黛发现,她这些天几乎夜不成寐。 沈黛想哄沈夫人开心,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有意思的事,看她摆弄嫁衣,忽然心头一动,说:“阿娘,三小姐没能穿上嫁衣,是她没福气。你不一样。这件嫁衣现在是没主人的东西。你自己试一试?不满意的地方再改一改,说不定很快就派上用处了。” 若是放在往日,沈夫人的性子肯定是不肯穿的,但近来她精神过于恍惚,被沈黛半哄半迫,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已经把嫁衣披在身上。 没了那三个制糖的工匠,整间院子都属于他们母子。沈黛挪到外间住。而沈夫人的屋子里早就多了一面铜制的穿衣镜。 沈黛把手捧铜镜在胸前,光的一面对准沈夫人,绕到她身后,让她从前后左右看她穿嫁衣的样子。 叮铃叮铃—— 沈黛每走一步,脚腕上的银铃铛就响一次。沈黛像是一只绕着主人转的屁颠颠的小狗。 沈黛看着穿衣铜镜里,身姿婀娜的沈夫人,笑道:“就好像是专为阿娘裁制的一样。真漂亮。” 沈夫人对镜拂面,笑才在脸上漾开,就忽然在穿衣镜中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她脸色煞然一白,怯生生喊一句:“退之——我错了。我脱下来。”她的手指去扯腰上的彩绦,越急越扯不下来,越扯线头越乱。 苏愈走了进来。沈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沈黛和苏愈几乎是异口同声说:“穿着! 两人相望一下,目光错开。沈黛垂下一半的眼皮,像是很困般看着苏愈走到微微颤抖的沈夫人背后。 苏愈和沈夫人一前一后站在穿衣镜前。苏愈高出沈夫人许多,像山般罩在沈夫人身后。镜子里,苏愈的脖子和脑袋在沈夫人的肩膀上方。他神色晦暗,隔着一层淡黄色的镜面,更加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苏愈抬起右手,几根手指压了压沈夫人的肩膀,一路上滑,拢了拢沈夫人的乱发到她耳后,骨头凸起的手掌撑在沈夫人白皙细腻的脖子和下巴处,轻轻往下按。 苏愈对着镜子里慌张的沈夫人——不,应该是对着自己笑,说:“你很适合穿红色。脱了做什么?我还想——”他低头附耳,把后面的话塞进沈夫人耳朵里。 沈夫人双眼迷离,低下头,装作抚平裙子上褶皱的样子。她脸红了。 沈黛抱着铜镜,盯着镜子里苏愈的眼睛,平静道:“二公子,这不是普通的石榴裙。这是嫁衣。你真打算让我娘穿?” “黛黛!”沈夫人手指扭住衣衫,指骨的形状从薄薄的衣衫下拱起来,显得身体紧绷很紧张。她忐忑地瞥一眼苏愈,见他没有生气,才松了口气说,“这是三小姐的嫁衣。我不能穿。” “是不能穿。”苏愈清朗的声音响起来,而苏夫人眼底的光暗下去。苏愈的食指还在抚摸沈夫人如玉一般的脖子,“你为什么要穿死人的东西?我会吩咐人重新给你做。喜欢什么样子的,自己想好。不要心疼钱。” 沈夫人身体晃一晃,眼睛一下子红了,眼看着眼泪就要掉出来,又强忍住,“退之,我——”她没能说下去,一切化为颤抖的哭声。 苏愈也不给她擦眼泪,就用手指轻轻拍打她耳垂下竹叶子形状的翠玉耳坠子。 沈黛可没有沈夫人那般好糊弄。他面无表情问:“你要娶我娘,苏大掌柜会同意吗?这个家你真的做得了主吗?” 苏愈的手包裹住翠玉坠子,慢条斯理道:“生意上的事、家里的事、族中的事,父亲还有许多没有教我。我如今才知道我们苏家的一些秘辛。着实令人意外。这样的事恐怕还有很多。”他愣了一下,仿佛是惊异于自己的失言,转而道,“凡事徐徐图之为宜,急躁只会坏事。” 所以,苏愈因为自己的私心,暂缓了对苏大掌柜的报复?人心真像是老天爷刮风,今日刮东风,昨日刮西风,风平浪静后,舟要往南边驶还是北边退,都不一定。 苏愈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我又怎么能保护你娘,保护你。所以,小舟——”苏愈的手臂攀住沈夫人的肩膀,将她揽到怀里,“你愿意等我一些时日,等我掌握足够的力量,再明媒正娶吗?” “我——没关系。”沈夫人时刻谨慎地拿捏着自己的情绪波动,她顿一顿,犹豫了好久才怯怯说,“只是黛黛不小了,去白帝城念书的事不能耽搁。” “你要去白帝城?”苏愈透过镜子,惊讶地瞪着沈黛。 沈夫人皱了下眉,“不是苏大掌柜安排黛黛去白帝城吗?”她从苏愈怀里挣脱,转过身,盯住沈黛,狐疑问,“黛黛,到底怎么回事?不许和阿娘说谎。” 沈黛道:“苏大掌柜是承了道盟那位师兄的情,荐我去白帝城的了了书院念书。这件事情苏大掌柜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二公子不知道很正常。” “那位温公子——”苏愈看沈黛的目光越发深沉,“看来黛黛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和那位贵客的关系也不一般。没关系,我会向父亲求证这件事的。” 果然,一个谎言就要用一万个谎言去弥补。 可这事是他和温朔之间的约定,根本不关苏大掌柜的事。苏大掌柜只会露出不屑的神情,嗤笑着说根本没这回事。 小心温藏弓—— 这话是沈黛说的。当初他认为苏愈无用,“好心”提醒,没想到苏愈这般好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着实令沈黛意外。如今细品,警示之言却起了另一种作用,联系温朔要送沈黛去了了书院,才有了苏愈口中的“关系也不一般”。 苏愈在怀疑什么? 怀疑他和道盟的煞星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吗? 都是七窍玲珑心,沈黛才不会在苏愈面前露怯。 沈黛仰起头,迎上苏愈如同鹰一样锐利的目光,“二公子,你还是别操心我的事,该担心担心自己的前程。谁都看出来大掌柜对二公子不甚放心。大公子都死了几个月了,二公子娘的牌位还没进祠堂。下人们都说,苏大掌柜是想从旁支中挑选一位品貌端庄的男子过继到膝下,要来帮二公子打理家业。” 苏愈露出不加遮掩的厌恶。 沈夫人看看儿子,又看看苏愈,不明白从前两个客客气气的人近来为何总是针尖对麦芒,动不动就说一些奇怪的话。她总觉得他们说的话别有深意,但又猜不出来深意为何。有时候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话只是表面表现出来的意思,根本没有什么古怪。 沈夫人将沈黛搂在怀里,轻柔地抚弄他脸颊上的肉,“黛黛,和阿娘怎么说话,就和二公子怎么说话。我们三个人,以后要好好相处。” 沈黛恹恹地对着苏愈笑。 苏愈亦是阴恻恻地对着沈黛笑。 见两个人互相笑,沈夫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那么一些。她一笑,嘴角两个梨涡就深深凹下去,像是有潺潺泉水冒出来的清澈泉眼。 沈黛不知道,苏愈有没有真去问苏大掌柜关于沈黛去白帝城了了书院念书的事。求证,就显得他很心虚。 后来某一天,倒是因为沈夫人记挂着沈黛的心愿,又问了苏愈一次。 听到沈夫人的话,沈黛的一颗心吊起来。 苏愈“嗯”了一声,把头歪着盯着沈黛,露出捉摸不透的神情,阴沉得像是巫山最深山坳里的雾气,他的眼睛闪烁着寒光,淡淡道:“问过了。温公子找父亲谈过黛黛的事。读书是只是里边一件小事。还有其他一些事也耐心吩咐了。” 其他事? 难道是指他喜欢吃人,让苏大掌柜小心提防他? 温朔好阴啊! 沈黛罕有地露出受惊了的小鸟的面容,讷讷问:“是什么事?” “你心知肚明的,沈黛。我就不在小舟面前说出来,让她担心了。”苏愈清清嗓子,“温公子是白帝城城主的贵客。父亲很重视他的话,甚至有些——苦恼。既然症结是在你这里,你去见一下父亲吧。你去了,就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了。” 沈夫人投来狐疑的目光,仿佛眼前的两个人又在当着她的面猜谜。 “铃铛戴了吗?”苏愈垂下头,目光在沈黛的脚腕处流连。苏愈的手抓过来,撑在沈黛肩膀,将沈黛往前推了几步。铃铛叮叮叮响起来。苏愈从沈黛身后低头下来,贴在沈黛耳边,“他在冷热泉,不让人靠近的那个地方。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你会去找他。去吧,为了你娘,杀了他。” 让他自己杀了苏大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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