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了不到半柱香的光景,他就更加无奈地摇摇头。 这群崽子压根就没在认真比试。 虽是微昙起的头,但她约莫是惦记着邬如晦和楚休明魂魄上的损伤,连麒麟真身都没亮出来。 邬如晦从小就惯他那小师妹,瞧出她的意思后,长生剑干脆就没出鞘。 孟昭然这孩子虽然心眼不多,抢在前头给大师兄和新师弟挡了几招,发觉对面根本没下力气,也差不多琢磨出味道了。 只有楚休明当了真,一刀刚气势如虹地劈出去,就被微昙四两拨千斤地兜了个圈子,转头往孟昭然脸上招呼去。 微昙挑事成功,三打一的局面瞬间就混乱起来。 很快,四人不分敌我地滚成一团。 百年里挣出来的劳什子仙尊、妖王等名头也被抛诸脑后,随着微昙一屁股把孟昭然坐趴在地上,圣人斗法彻底沦落为村头混混斗殴。 连身在其中的邬如晦都失了笑。 简直胡闹。 陆昃有些不忍直视,眉眼间笑意却浓浓。 到了这个地步,他哪里还看不出来。 凡间有彩衣娱亲一说,今日他这几个好徒弟是在哄自己和他们大师兄呢。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徒弟还是一排毛都没长齐的萝卜头,本事也就脚面高,却也是这么胡闹的。 那时候陆昃很忙,但每次回山看到这群活泼的萝卜头,一身风尘倦意竟也能得到抚慰。 昨夜湖心小院上空还在飘鹅毛大雪,今日却罕见地亮了晴。 天光大好,惠风和畅,实在是太容易叫人沉醉。 恍惚间,陆昃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就这样也不错。 · 是夜。 嗤一声轻响。 邬如晦指尖冒出一簇小火苗,他屈指一弹,火苗便在屋内绕了一圈,将书房里的灯盏一一点亮。 在陆昃那里,他表面答应得乖巧,表示绝不多思多虑劳心费神,一回来就险些将晚照台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晚照台封存百余年,既没有史书供他翻阅,也没有书信物件供他揣摩。 他们一定有一段沉重的往事,但他竟找不到一丝痕迹。 邬如晦忍着头疼,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书房,这里是唯一一个他没有搜查过的地方了。 就在他将书房翻了大半,依旧毫无收获的时候,他挪了一下多宝阁上一方平平无奇的松花砚。 多宝阁无声地震动片刻,松花砚往下一翻,被掩藏着的一支琉璃瓶露了出来。 邬如晦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拿起琉璃瓶。 瓶肚微微发着光,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他打开瓶口,几只萤火虫飞了出来。 乍一看只是随处可见的萤火虫,身上没有散发任何灵力的气息,可是邬如晦目力极佳,一眼就看见他们翕动的翅膀上有奇异的纹路。 ——那是一座美轮美奂的九层塔。 萤火虫绕着邬如晦飞了三圈,径直往屋外飞去。 这是在引路? 邬如晦抓起长生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穿过长廊时,迎面撞上几只枫树精,没等邬如晦躲,萤火虫就从枫树精体内穿了过去,仿若无物。 邬如晦有些诧异,眼看着枫树精有说有笑与他擦肩而过,它们的大眼睛里倒映着一整条长廊的风景,却唯独没有自己。 萤火虫身上分明没有任何灵气波动,倒是个精妙的匿形法宝。 顺着萤火虫飞往的方向,邬如晦抬头一看,又是一怔。 竟然是……陆昃居住的主峰。 枫树精妖力低微,但若是撞上陆昃,这萤火虫定然会被识破。 陆昃的脾气,邬如晦太熟了,别说自己半夜悄摸爬个山,即便是把山炸了,陆昃也不会生气。 可是邬如晦违背了好生修养的承诺,这会子还在瞎捣鼓,叫陆昃知道了肯定会担忧。 萤火虫仿佛有灵性一样,察觉到邬如晦的踌躇,回头向他飞来,直接强硬地替他做了决定。 几只萤火虫抓起邬如晦,直直地往主峰山顶飞去。 邬如晦试图挣扎:“等等……” 可是这萤火虫竟厉害至斯,不知用什么法子锁住了他所有关窍,他竟然动弹不得。 他虽记忆只到十五六岁,但一身修为确实实打实的几百年积累。 这世上竟还有东西能这般压制他! 诡异的是,面对这能全面压制住他的东西,邬如晦心里没有升起一丝警惕,仿佛潜意识里笃定了萤火虫不会伤他。 挣扎无果,邬如晦只能老老实实地任由萤火虫将他带到峰顶。 此地气象瞬息万变,夜里竟然又是一副千里冰封的景象。 听闻大能的心绪浮动都能改变气象,也不知这里的景象是否与陆昃心绪有关。 山巅那口大湖已然完全冻住了,湖心的小院覆盖在大雪里,完全看不清轮廓。 萤火虫却没有带着他飞往小院,而是径直往湖面厚重的冰层钻。 在邬如晦的记忆里,这湖里很干净,连条鱼都钓不上来。 不曾想现在,湖底起了一座牢狱,落着层层叠叠的封印,全是出自陆昃之手。 里面关着什么? 邬如晦的好奇心刚刚被勾起来,就猛地一沉。 封印水波似的微微荡漾,里面出来了一个人,正是陆昃。 身边没了旁人,他脸上面具似的笑终于褪了下来,露出坚冰般的底色,神色漠然得令人感到陌生。 邬如晦呼吸微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萤火虫将他往陆昃面前送。 越来越近,邬如晦自知闯了祸,已经下意识地露出讨巧卖乖的笑,没过两秒,这笑僵在了脸上。 ……陆昃没有看见他。 陆昃一拂袖,直接化作一道流光钻出湖面,不知往何处去了。 而在萤火虫的作用下,邬如晦竟然直接穿过了那重重封印,直达囚牢深处。 至此,萤火虫才终于肯从他身上起来。 邬如晦的身影扭曲一瞬,现了形。 囚牢里锁着的囚徒低垂着头,面前忽然多了道影子,他也丝毫不惊慌,嗤笑道:“怎么,还不肯信我吗,师父?假剑仙一事的确是我一手策划,可您那宝贝大徒弟死而复生这事,我可真没参与。” 邬如晦蹙眉:“你是……” 听见他的声音,囚徒陡然一惊,猛地抬头:“大师兄?!” 他左右看看,确认陆昃不在附近之后,又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慢慢地道:“你偷偷来的啊。能避开师父的重重禁制,不愧是他最骄傲的弟子,师弟我望尘莫及。所以,大师兄你来做什么呢?跟师父每日师徒情深的戏码还演不够,要来看我的笑话?” 他本是温润如玉的好皮囊,如今破罐子破摔,终于露出白玉下邪性的底色,字句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万年玄铁打的锁链,陆昃亲手落的封印,”邬如晦并不在意他话里话外的讥讽,只问,“你犯了什么事?陆昃要这样罚你。” “我犯了什么事?”三师弟羌杳,曾经的璇玑仙尊喃喃着重复一遍,似乎是觉得很好笑。 他盯着邬如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见他,我想他眼里看得见我。” 他的眼神毒蛇一样,嘶嘶吐信,阴冷至极,邬如晦心里不太舒服:“仅此而已?” 羌杳大笑出声:“是了,你是大师兄,是师父最疼爱的人,他走了一百年,连我想方设法做局,都不配让他亲自过去看一眼,可一听到你的消息,他就巴巴地召回弃置百年的休祲剑,赶去捞你了。那种弃如敝帚的感觉,你又怎么会懂,师父哪里舍得让你懂。” 邬如晦目光冷了下来:“休要胡说,陆昃不是这样的人。” 他记忆恢复得有限,只记得陆昃对自己和师妹的好,但陆昃对两个新师弟如何,邬如晦也是看在眼里。 羌杳又是一声嗤笑,懒得跟邬如晦争辩:“可即便他如此疼爱你,还不是说杀就杀,这么一想,他的疼爱也就那样。大师兄,如今你回来了,你说说,你当年到底做了什么?难道真如话本里编排的那样,你对养你育你的师父动了罔顾伦常之心?”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被这个荒谬的猜测逗笑了,摇摇头:“照着师父对你的溺爱,就算你有不伦之心,他只怕也会欣然接受。” 他没注意到,从他吐出“说杀就杀”四字起,邬如晦就彻底僵住没动了。 邬如晦的灵台就像被一把刮骨剜肉的利刃捅了个对穿,那些藏在迷雾之下的记忆终于展露真身。 几百年的喜怒哀乐以排山倒海之势呼啸而来,那些需要匀在漫长岁月里慢慢消化的心绪一拥而上,撕扯着邬如晦虚弱的神识。 羌杳这才察觉到不对劲,狐疑道:“你怎么了?” 冷汗涔涔而落,邬如晦几乎就要站不住,牙关已经咬出了血气,仿佛又死了一回。 这一回,竟比休祲剑绞碎魂魄还令人难以忍受。 他从没有这样疼过,也从没有这样清醒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邬如晦惨淡一笑。 就在这时,休祲剑磅礴的剑意从天而降,顷刻间绞碎了那几只萤火虫。 陆昃脸色阴沉得吓人,平静的湖水已经被疯狂的剑气搅得怒浪涛天,他手里提着剑,声音里压着滔天的怒火:“天机阁的虫子怎么会在这里?!” 邬如晦恍惚抬头看了他一眼,脑海自作主张地从紊乱的记忆里翻出这样一副画面。 也是冲天的剑气,也是沉着脸的陆昃,也是这般提剑向他走来。 一百年前,他死那天,就见过这样的画面。 邬如晦看着陆昃的方向,目光并没有聚焦,就像是在透过陆昃看向更远的地方。 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问的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怎么没取走我的眼睛?” 他声音太微弱,连羌杳都没能听清,但陆昃听得一清二楚,指尖竟然开始微微发抖,沙哑地道:“我不要你的眼睛,我要你好好活着。” 这番话非但没有安抚到邬如晦,他反而抱住头,不堪承受似的,就要倒下去。 陆昃上前扶住邬如晦,寒声问羌杳:“你跟他说了什么?!” 休祲剑喷涌出骇人的杀气,密密麻麻地将羌杳笼罩起来。 饶是羌杳早就做好了总有一天会直面休祲剑的准备,此时此刻也打从心底生出一股恐惧。 他以蚍蜉之身仰视苍穹,而此刻,天就要向他压下来了。 ——无处可逃。 剑气虽盛,但邬如晦身上没有沾染半分。 羌杳盯着陆昃全然呵护的动作,脸上带着讥笑摊摊手:“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他而已,你急什么,惺惺作态。” 休祲剑铮然长鸣,陆昃震怒之下,它就要去削羌杳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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