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枫树精飞下来:“圣手姐姐早, 您是来替我家主人看病的吗?” “是, 你家主人若是醒了, 烦请通传一声, 若是没醒, 我就再等等。”风撷香道。 “圣手姐姐客气啦, 主人一夜没睡, 我们都快愁死了,我这就带您过去。”枫树精在空中打了个滚, 高兴地带路。 风撷香却不急着跟上,淡声问:“这般大张旗鼓,是在躲谁?” 枫树精茫然:“啊?” 风撷香并未回头, 身后的枫树却摇了摇,几道身影讪讪地从中走下来。 只见妖王陛下打头, 身后跟着破月仙尊和刀尊转世。 好家伙,这仨师姐弟明显是一伙的, 来他们大师兄家门口做梁上君子。 妖王陛下难得没有盔甲覆身,只穿了身窄袖利落的衣裳。 林隙漏下的碎光融化了她眉眼间的杀伐气,乍一看只是长高了, 人还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 她打了个哈哈:“我这不是,怕我师父他老人家还没走吗。” 风撷香顿了顿,无言以对:“……” 楚休明满脸岂有此理:“他在不更好吗?干嘛要躲?” 微昙干笑:“师弟所言…极是。” 天杀的刀尊转世,孟婆汤里滚过一圈, 啥都忘得一干二净,怎么还是根没眼色的棒槌! 孟昭然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瞅了半天, 终于琢磨出点弦外之音,转头问枫树精:“师父在这儿吗?” 此话一出,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枫树精挠挠头:“昨晚把主人送回来就走了呀。” 微昙一愣:“啊、啊?……哦。” 风撷香抬腿就往里走:“走了。” 微昙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若有所思的孟昭然和仍然摸不着头绪的楚休明赶紧也跟上。 山水回廊深处,静静伫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一身旧日里常穿的黑衣,墨发高束,闭眼抱着剑,怀中剑也漆黑,连日光都仿佛要被吸进去。 偏生肤色雪一样白,若非眼角那点鲜红的泪痣,旁人见了怕是要疑心,这是打从水墨古画上走下来的美人。 山风凛冽,吹得廊上两排灯笼乱晃,却吹不透他护身的罡气。 他的呼吸悠远而绵长,显然是入了定。 许是魂魄已经在内府中沉睡过太久,昨夜他在榻上辗转难眠,于是起身,不许任何枫树精跟着,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走了走。 夜色凉如水,仍不曾纾解他胸口郁结的心绪半分。 一不留神,就走到了这里。 回廊如同蜿蜒的巨蛇,连接两座奇崛的山峰,底下是万丈深渊,云雾之下深不见底。 偶尔有庞大的身影展露冰山一角,那是镇守在此的精怪。 旁人觉着心惊肉跳的风景,曾经的他却很喜欢。 巨大的迷惘与痛苦攥紧了他的心,残缺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闪过,全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哪怕他头痛欲裂,也还是没能想起来更多的记忆。 但那些鲜艳明亮的记忆底下,已经有腐朽暗沉的血色洇了出来。 他花了比曾经长数倍的时间,才勉强入了定。 晚照台的天地灵气与他最亲昵,精纯的灵力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漏斗,柔和地涌入他体内,滋润损伤的内府,涤荡淤塞已久的经脉。 他记起来的那些零碎的记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梳理归类,串联了起来。 他眉心渐渐地松开了。 枫树精领着邬如晦的几个师弟师妹爬上山顶,绕过最后一道弯,终于见到了他。 微昙瞳孔轻缩,倏地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孟昭然也是喉头一哽,抬起手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风撷香按住楚休明,贴心地往后退。 她知道百年前最惊才绝艳的少年剑仙,总是抱着一把黑剑,或阖眸沉思或粲然一笑,风华绝代,引得无数少年人竞相模仿,也令无数芳心暗许。 而今晚照台山水如故,人亦如故。 给人一种,中间百年的颠沛流离都不复存在的恍惚感。 曾经与邬如晦朝夕相处的师弟师妹,心中感触一定更多吧。 半晌,微昙才轻轻地唤一声:“大师兄。” 两个师弟期期艾艾地跟着叫,风撷香则是很客气:“剑仙阁下。” 邬如晦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眼底光芒吞吐不熄,鎏金色的眼珠转动,看了过来。 刹那间,有尚未收住的剑气逸散开来,其他几人倒还好,楚休明被激得浑身一抖,怀里揣着的碎刀铮然长吟。 长生剑仙邬如晦身上,有无数人为之津津乐道的传奇,其中之一,便是长生剑通体漆黑,深邃得连光都仿佛要被吸进去,但剑气却是恢弘灿烂的金色。 就像邬如晦的那双眼睛一样。 都说观法宝亦可观人,透过长生剑这柄天人之剑,多少也能窥见少年剑仙当年是何等心气,又是何等心性。 楚休明从话本中听过不少,然而百闻不如一见。 果然还是陆昃有本事,他还没醒时,邬如晦浑浑噩噩仍然如同行尸走肉,陆昃醒后仅仅一天,楚休明已经能窥见几分长生剑仙过往令人心折的风采了。 “嗯,这么早就来了,”邬如晦笑了起来,像以前一样很自然地朝微昙抬起手,“小昙,过来。” 昨日他声音还低哑生涩,今日竟然流畅多了。 微昙顿时很不乐意地抱怨:“什么呀,我已经长大了!” 但她还是很自觉地凑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拱到邬如晦掌心。 邬如晦摸摸她的头,鎏金色眼眸温暖而又明亮:“长高了,也变厉害了,小昙有在好好长大,我很高兴。” 微昙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缓了两秒,才道:“那当然。” 邬如晦又揉了一把她的脑袋,随后看向孟昭然和楚休明,有些疑惑地问:“你们是?” 楚休明嘿嘿一笑:“咱师父前不久收的五师弟,楚休明。” 孟昭然眼神微黯:“见过大师兄,我是四师弟孟昭然。” 邬如晦按了按额角,微微蹙起眉。 他脑海中只有部分少年时期的记忆,这几天魂魄刚拼凑起来,过得昏沉,也不大记事。 听两个师弟这样说,他才模模糊糊有了个印象,好像他刚醒那天,微昙已经介绍过了。 微昙安抚性地拍拍孟昭然头顶,问邬如晦:“大师兄,你如今的记忆最远能到哪里?” 邬如晦沉思片刻:“约莫是,招摇山仙门大比?” 这下连孟昭然都顾不上伤神了。 “乖乖!”微昙震惊,“相当于你现在只有十五六岁!” 即便是楚休明,向微昙讨教了摸骨龄之法后,也得知自己差不多十九岁。 大师兄反倒成最小的了。 邬如晦沐浴在一圈慈祥的目光下,抱着剑一抿嘴,脸颊微微发烫:“……那又怎样。” 师弟师妹们的眼神半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热切了。 楚休明看惯了失忆傀儡,就算知道邬如晦曾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万万想象不出来那张冰雪美人面上能露出如此生动的神情。 如今看到了,又觉得本当如此。 眼看着长生剑蠢蠢欲动,就要冲出来赏他们一人一个脑瓜崩,风撷香终于出来解围。 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劳烦阁下移步前方八角亭,我瞧瞧你的伤。” 众人在八角亭中坐定,风撷香从芥子戒中取出脉枕,示意邬如晦把手腕搭上去,再盖一片手帕,隔着柔软的织锦,凝神替他把脉。 微昙和孟昭然屏息凝神,紧张地观察着风撷香的脸色。 他们关心则乱,楚休明虽然认识邬如晦的时日最短,但却莫名先放了心。 陆昃此人,乍看是个不靠谱的大忽悠,其实很有一些手眼通天的本事。 世人众说纷纭,但陆昃对邬如晦的看重,楚休明一直看在眼里。 既然陆昃把人带回来了,就断然没有再让他出事的道理。 舐犊情深,原是桩可歌可泣的美谈。 ——但陆昃这也太夸张了! 楚休明盯着邬如晦手腕上那片素色手帕,忍不住嘀咕道:“大老爷们,又不是宫里的娘娘,这也要避讳?” 也不知道陆昃怎么跟人家医师交代的,都拿出伺候娘娘的阵仗了。 微昙抬头看天,孟昭然低头看脚尖。 风撷香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邬如晦原本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拨剑穗玩,闻言笑了起来。 “阁下说笑了,”风撷香凉凉地道,“这是我的个人习惯,并非针对谁。” 楚休明恍然大悟:“我懂了,果然医者都有点洁癖。” 风撷香继续凉凉道:“不错,不愧是剑仙座下高徒,果然目光如炬。” 楚休明挠挠头,很不好意思地道:“哪里哪里,都是师父教得好。” 微昙,孟昭然:“…………” 师父听完得气死。 风撷香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邬如晦。 邬如晦眼神清澈,显然没听出他们话底下的暗流涌动,正在打量长大的师妹和新来的两个师弟,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 她暗暗松了口气。 “你内府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魂魄还有些虚弱,我看你心脉略有郁结,听我一句劝,阁下眼下不宜多思多虑,顺其自然静养才是。”风撷香把完脉,淡淡地道。 邬如晦垂眸,纯粹得像没有杂质的鎏金瞳里掠过一片阴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现在就找回所有记忆?” 风撷香坚定地摇摇头:“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她想了想,补充道:“记忆缺损,的确会令人焦躁不安,面对未知难免要往坏处想,这是人之常情。但如今你最重要的人都陪在你身边,并非你一人面对一无所知的自己和世界,没什么好担忧的。” 师妹师弟闻言凑过来,纷纷拍着胸脯道: “对呀大师兄,我们保护你!” 邬如晦笑了笑,没再强求:“好啊。” 他笑起来一派干净的少年气,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于是连风撷香都以为,他只是对未知感到不安。 十五六岁的少年嘛,哄哄就过去了。 · 天刚亮,陆昃就溜达着下了山。 整座师门都坐落在东海之东的一座浮空岛上,一花一草都是陆昃当年亲手缔造,所有的天地灵气也都能为他所用。 但出了岛就不行了,信手即可翻云覆雨的休祲剑仙重新变回修为寒酸至极的陆不已。 凭自己的灵力是飞不了太远的,只能坐船。 陆昃叠了只纸船,往水里一扔,纸船立马变大变厚,直到足够将他装进去。 然后他揣起手,迤迤然站了进去。 陆昃周身的法场扭曲一瞬,面目身形极速变化,眨眼间,又变成了楚休明第一次认识的那个,面容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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