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一碗苦涩汤药下肚,他才终于冷静下来,不得不开始面对这个,找回了所有记忆的邬如晦。 殿内寂静一片,邬如晦没有说话。 陆昃抬起眼,却发现邬如晦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翻书,目光落在他身上,发冷。 “没有。” 没有么…… 陆昃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心中骤生的疑虑,刚想换张轻松些的笑脸,将这段囫囵揭过。 忽然,邬如晦怀里的长生剑铮铮而鸣,足足十八声,充满急促的意味。 剑身出鞘几寸,秋水般的剑刃上倒映出画面。 一座明显是妖族形制的城池浮现出来,城门口挂着偌大三字:青霭城。 城外大军围城,烽火连天。 城内破败不堪,镇守将士均是负伤奋战的姿态。 画面飞快地闪烁,最后定格在两个名字:长孙无涯,罗奉。 邬如晦的眉心倏地一蹙:“求救信号。” 他屈指正要叩剑回应,就被陆昃在半空中截住手腕。 陆昃敛了神色:“不可。” 邬如晦问:“怎么?” 陆昃:“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雾十八城暴乱,月霰宫宫主遇刺,生死不明,长孙和罗奉二人是你好友,现今也被困在青霭城,但你不能去蹚这趟浑水。 “其一,伤筋动骨尚且要养一百天,更别说你伤在魂魄; “其二,长孙和罗奉一个是同天尊独女,一个是燧明城少城主,不缺你一人搭救; “其三,你从死到生都有天机阁参与的痕迹,此次暴乱亦然,在为师查明他们的目的之前,你不要跟他们有任何接触。” 邬如晦神色不变:“我非去不可。” 陆昃只道:“给我个理由。” “我魂魄不全,”邬如晦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惊雷,“还有一缕在天机阁手上。” 想必只取了很小一缕,又费心做了掩饰,才让风撷香都没能看出来。 但魂魄对修士何等重要,仅一缕即可大做文章。 邬如晦的这一缕魂魄被扣在天机阁手上,等同于一枚不知何时爆炸的地雷。 陆昃脸色猛地一沉,似有风暴酝酿:“你可还记得他们对你动手脚的过程?” 邬如晦摇头:“被抹掉了。” 陆昃怒极反笑,连说数声好,一字比一字冰寒:“不知死活的东西。” 邬如晦指尖拂过长生剑剑鞘的纹路,神情倒是不见多少波澜:“与其被牵着鼻子走,不如主动出击。” 陆昃思忖片刻,沉声道:“为师陪你走一趟。” 邬如晦手一顿,淡淡地道:“不必,你赶过来之前在做什么,接着去做便是。” “可巧,”陆昃揣起袖子,皮笑肉不笑,“为师就是从青霭城赶过来的。” · 青霭城护城大阵上满是蛛网般的裂痕,但还勉力坚持着。 石头垒成的城墙在一下比一下猛的撞击下,簌簌发着抖,擅长攀爬的妖兽趴在城墙头,张开血盆大口,尖啸声直冲云霄。 城池十里之内,密密麻麻的都是妖兽,遮天蔽日。 破破烂烂的城墙头。 长孙无涯回手一掏,掏了个空,身旁的罗奉苦涩地道:“弹药没了。” “没了?”长孙无涯看了眼一望无际的妖兽,一脚踢在重炮上,火冒三丈地道,“大明皇宫前不久才遇袭,这帮妖怪是一点记性都没长啊,还能让敌人摸进弹药库炸了个底朝天,现在好了,对着敌军打哑炮,笑死它们。” 罗奉赶紧拉住她:“姑奶奶,脚下留情,弹药没了也能用啊。” 他在重炮底下捣鼓几下,传来咔哒咔哒机括声,重炮表面掠过一层符文的光,变形重组成了另一个样式。 长孙无涯轻哼一声:“饮鸩止渴。抽取灵力凝聚炮弹消耗巨大,总有枯竭的时候,到时候一城的干尸——” “忍忍吧,姑奶奶,求援信号不是发出去了吗。”罗奉叹气。 “要不是……啧,区区三万小畜生,都不够我杀个七进七出。”长孙无涯声音仍中气十足,但脸色苍白极了,显然是受了重伤。 她抬手,和同样脸色很差的罗奉一起,往重炮里灌注灵力。 与此同时。 陆昃将孟昭然和楚休明从入定中拎了出来:“走吧孩儿们,雾十八城遇袭,去给你们二师姐分分忧。” 他在青霭城留了传送阵法,只需就地画一个,就能撕开虚空过去。 陆昃手刚刚一动,就感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有些头疼,手中途变道,摸进芥子戒,抛了半个石头给孟昭然:“昭然,接着。” 孟昭然定睛一看:“半个阵眼?” “传送阵还记得怎么画么?”陆昃笑眯眯地道。 即便对破月仙尊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复杂的活,孟昭然心中还是生出一股久违的被委以重任的激动:“当然!” 破月长枪落在手中,他轻轻一抖手腕,眨眼之间,地面上就出现了一座完整的传送阵。 甚至连草上趴着的瓢虫都没反应过来,草叶悠悠飘落在繁复的纹路上,它才惊慌地张开翅膀飞走。 可见速度之快,气息之内敛。 楚休明眼底崇拜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陆昃颇为赞赏地点头:“不错。” 邬如晦看着被夸得满脸红晕的孟昭然,温和地道:“这一百年,昭然修炼半分没落下,还精进了不少。” 于是孟昭然就差冒烟了。 “雾十八城在妖都的哪儿啊?怎么会起这个名字?怎么会遇袭?是因为螣蛇的余党还没清理干净吗?”楚休明连珠炮似的提问。 邬如晦回答:“南部。四周山峦起伏,中间云雾不散,故名雾十八城。” 陆昃知道他刚醒,定然不知外界情况,接话道:“之前在皇城地牢截获的信还记得么?梼杌等凶兽的不臣之心半点不逊色于螣蛇,此次大军围城,极有可能就是它们的手笔。” 三言两语之间,他们重新走出虚空裂缝,轰天的炮火声和咆哮声灌进耳朵,青霭城赫然就在脚下。 守城的将士看见他们也不惊讶,遥遥地抱了一拳,就继续投入战斗。 孟昭然自觉地收起另一半阵眼石。 陆昃负起手抬头。 战火照亮大半边天,但奇异的天象仍然醒目至极。 “七星连珠,”陆昃唇角一挑,眼中却并无笑意,“倒是挑了个好时候。” 孟昭然顾及新来的师弟,认真地补充道:“三界灵气生生不绝,唯有一个例外,七星连珠这日,灵气会被压在低谷。简而言之,是倒戈、造反、叛乱的良辰吉时。” 楚休明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他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去摸胸口,那里藏着断刀残片。 陆昃目光一凝。 孟昭然茫然:“你指什么声音?” 邬如晦轻声道:“呓语。” 忽远忽近,忽大忽小。 夹在连天的厮杀声中,原本容易被忽略掉。 但它附骨之疽一般,一旦被人听进去,就带着湿冷的气息继续往里钻。 陆昃出手如电,在楚休明眉心一点,一道剑气打进去,楚休明一个激灵,脱离了那种隐隐恐惧的状态。 他正要如法炮制,给邬如晦也来一下,就被捏住手腕。 邬如晦眼中一片清明:“不必。” 陆昃收回手:“这次的阵仗比上次螣蛇闹出来的还大,是真正的蓄谋已久。叛军出现不久,就传出雾十八城大城主,月霰宫宫主江有汜遇刺的消息。” 楚休明一惊:“那这位大城主现在怎么样?” 陆昃慢悠悠地道:“重伤,行踪不明,生死不明……” 楚休明又是一惊:“那怎么办!师父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咱们不是来给师姐帮忙的么!” 陆昃不紧不慢地续上被打断的半截话:“……以上,是对外说法。实际上她故意卖了破绽,引诱着杀手追杀进青霭城,就等消息递出去,那群凶兽来自投罗网。” 就在这时,兽潮中分开一条道。 两只凶兽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邬如晦抱着剑,嗓音冷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熊而无爪,有目而不见,是为混沌;其状如虎,有翼,音如嗥狗,是为穷奇。[注1]” 楚休明惊叹连连,断刀似乎感应到他跃跃欲试的心情,也微微震动起来。 “想跟它们过招?”陆昃老神在在地揣着手。 楚休明大声道:“想!” 成名已久的四大凶兽之二,让现在的他来对付还是勉强了些。 陆昃刚想开口,邬如晦抢先道:“下次吧,这次让给师兄。” 他瞳孔处倒映着火光,愈发显得鎏金瞳颜色灼灼。 陆昃当即皱眉:“胡闹,你给我好好待着,不许动手。” 邬如晦只是勾勾唇角:“我不出手,天机阁怎知我来了?” 他不笑还好,一笑就容易将人的记忆带回前几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 这下连被横空抢了历练机会的楚休明都没脾气了,孟昭然偷偷觑了眼师父的脸色。 陆昃没吭声,那就是不准备拦了。 穷奇和混沌尚且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穷奇仰起脖子咆哮一声开开嗓,得意地看着本就摇摇欲坠的护城大阵又出现一片裂纹。 混沌则阴恻恻地道:“阴沟里的耗子才会东躲西藏,江宫主,何不出来一叙?” 此话一出,城内城外都是一片哗然。 要的就是这动静,混沌咧开满口尖牙:“堂堂大城主,龟缩在后方,支使士卒在前线拼命,啧啧啧,我老混沌瞧了都觉着寒心哪。” 一道笑意盎然的女声从城墙上传来:“寒不寒心的,口说无凭,还是剥了皮瞧得仔细些。” 众多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 不知女人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然而她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巍峨如山般的压迫感。 混沌怒声道:“好,好得很,不知道江宫主的尸体是否也这么牙尖嘴利呢?” 它单膝跪地,一拳砸在地面。 大地以它为中心,轰然震动起来。 雾十八城以云雾缭绕著称,经过今夜厮杀之后,雾气都被交错纵横的妖气打散个精光。 混沌一拳砸下去,竟然有灰白的雾气重新聚拢起来,混乱无序地滚动着,遮蔽了上空不详的七星连珠天象。 城下的妖怪吸入这诡异雾气之后,竟然都眼泛红光,一个个凶性暴增。 妖雾无孔不入地腐蚀着护城大阵,大阵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但城内的妖怪仰头望着,却并不有多惊慌。 只因城墙上那一道身影。 大城主的威信深入妖心,即便知道她负了伤,也折损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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