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个魔术,你会那个吗。”他突然开口,“啪一下,窗户消失的那种魔术。” 闻言,人鱼停下了悄然的挨近,他歪头凝视那泛红的耳朵、灯光下出神的绿眼睛。 片刻之后,啪一下,是尾鳍拍了地。他转身打算去开窗。 紧密围绕的沁凉有丝松动,闷热令人呼吸不畅,艾格抓住一截滑走的黑色长发,把这一大团水汽留在身边。 “算了。”他摇摇头,像每一个和老朋友偶遇的人那样,再自然不过地寒暄起来,“晚餐大概会持续到半夜,你呢。” 他抬起眼睛打量人鱼:“你吃了吗?”说着,他想起这位朋友的食谱,又为这个不合时宜的寒暄发笑,“很遗憾,今晚你得饿会儿肚子,水手们蹩脚的故事吓不着任何一个人。” 今夜没有恐惧,他告诉他。 “嗯,人类的节日。”他向他介绍。 舱室里也没有节日的氛围。 人鱼——这个海里的动物对岸上新鲜的一切似乎毫无兴趣。船头空荡荡,无人巡逻也无人守卫,灯火是黯淡的,每一扇窗户都是紧闭的,尽管打开就能纵览海面之外的新世界。 不应该是这样,有哪条鱼见过陆地吗? “你去过岸上吗?”艾格问他,又兀自走神半晌。 他抬脸思考的模样让地上尾鳍的掀动也停了下来。一把头发还被抓在人类的手心,还有这全然放松的神态,也得凑得够近才能闻个清楚。人鱼安静凝视,循序渐进的靠拢并未遭到任何抵挡。 事实上,很长一段安静里,艾格脑海是空白的。萨克兰德,盛夏之岛。萨克兰德,人鱼先生,也许应该把他们做一下区分,许久之后他慢慢想到。 他感觉眼睛熏痛,大概是在酒气里待了太久的后遗症,眨眼间说话也慢了下来:“可以这么叫你吗?萨克。” 人鱼的长鳃因熟悉的音节翕动。那张苍白的面孔似乎是出神了,整个脑袋都停留在了这声呼唤里。 “你好像一点都不好奇陆地。”缠绕着黑色发丝的手指用了点力,重又扯来人鱼的视线,“我知道狼——一种陆地的动物,狼只有在捕猎的时候,才会这样盯着其他动物,为什么总是这么看我,海里的动物都不需要眨眼睛的吗?——眨眼,萨克。”他突然说。 人鱼睫毛一颤,立即眨了眨眼睛,连带着一次长鳃的收缩,一记呼吸的抖落。 艾格先是笑了,为这令行禁止的一瞬反应。 接着又想伸手,去碰那还在颤动的长鳃。对着眼前的类人面孔看了半天,灰眼珠静而透明。 “没错,你让我觉得……”他停顿,忘记了要伸出去的手,“……让我觉得我们好像也是老熟人。” “……就像在哪儿见过一样。” 他记起在堪斯特岛,医馆窗口老是被一只松鼠光顾,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无意间捣毁过它的叶巢,回忆的过程让思绪越发迟滞,“……或者我用火.药炸过你的老家,但是忘了说抱歉?但我没在那盛夏之岛干过什么坏事,应该。萨克兰德是个好地方……你去过岸上吗?” “岸上……陆地。”人鱼胸膛响起低沉的音节。 艾格继续看着他。 “海水落时,有一个……”他回望人类,许久,再次眨了眨眼睛,说,“溶洞。” 这声音让艾格放下那把头发,撑起脸侧耳细听。 “对,海边有些地方会有溶洞,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黑漆漆没有灯。”他闭上眼睛,脑中是人鱼好奇凑近的脸——姑且把那时不时凑近嗅一下的模样叫做好奇,尽管他每一次嗅闻都足够不动声色。 “但不止溶洞,陆地比船上复杂得多,村庄,城堡,教堂,法院……哦,或者你更熟悉那些,恐惧。”静谧的目光笼罩里,他几乎是昏昏欲睡了,“除了你的食物,人类还有很多好东西,恐惧之外的……喜悦,悲伤,愤怒,贪婪。” “……贪婪。”喉咙几番滑动,人鱼灰眸印刻眼前面孔。 然后,几乎是在捕捉到这个词的同时,他鱼尾慢慢滑动,肩膀缓缓抬高,轻之又轻地探出一只蹼掌。 蹼掌停在了人类闭起来的眼睛前。 如果红发碧眼的人类在此时睁开眼睛,看清对面闪烁的灰眼珠,也许会警惕这一段无声的靠近。 然而在这阵困乏的等待里,黑沉梦乡就快要笼罩,他闻到无限熟悉的海洋味道,宏大而冰凉的,以及闷热中那阵水汽的舒适,气味丝丝入侵,将每一寸酒气安抚。 有截湿润的触碰轻轻落上侧脸,是手指。他没有动弹。 烛火已经燃了整整一夜,快熄了。 人鱼一只手掌捧着人类的脸,久久凝滞着,如同一艘正欲探寻的船遭遇了不可抵抗的搁浅。 掌心传来规律的呼吸,墙上油灯噼啪一下跳动,那手指也就跟着一下弹动。 许久过去,在长久没被打扰的寂静里,终于,苍白手指缓而轻柔地开始移动,从下颌移到鼻梁,再从鼻梁滑到眼角。一寸一寸,睫毛的影子被探索,有缕红发沾上手背……还能更近的呼吸,还能更深入的触碰。 ……贪婪。人鱼低头巡视,嘴唇无声而念。 就在手指碰上耳朵,还待抚摸的一刻,艾格握住了脸旁的手腕。 他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灯光:“……一个关键,作为动物你可能不太懂。”眉头轻轻拧起,半醒间他的神态几乎是困惑的,“人类的耳朵不能碰。” 耳朵。艾格想。 一股没由来的困惑驱散了小半睡意——它的躯体化作黑色的大船,嘴巴变成船长,头发化作船医。耳朵呢,耳朵变成了什么? “耳朵什么都不是,但就是不能碰。”他重复宣布。 与此同时,他视线下移,自己却相当不客气地把手伸向人鱼耳畔,他记起他想碰一下那片长鳃。在对方不闪不避间,他打招呼般捏了捏:“鳃片学士。” 又和满地的黑发握手:“头发骑士。” 最后,他手在地上一阵摸索,摸到地上的尾鳍,捞起来掂了掂,“尾巴。”盯着掌心看了两秒,认出来了,“尾巴公主。” 掌心里颤抖不停,终于,与礼仪有关的思绪稍微回笼,“……尾巴公主。” 随后他闭起眼睛,慢慢垂颈。 一个标准的吻手礼,一触即离。他亲了亲这截尾鳍。
第49章 一个足以赞美万物的海上晴日。 雷格巴被伊登拖出舱室的时候, 先惊叹了一下这大好天气。 “别担心,喝多了找不到舱室而已,你瞧。”他带着伊登往船头走, 指着甲板上一路东倒西歪的水手, 醉鬼们都在呼呼大睡,“我们要做的, 只是从这堆酒鬼里找出三杯就倒的那个。” “是五杯, 后来我仔细数了数, 他喝了五杯!”如果伊登早知这个数,也许就不会让艾格一个人离开,结果是他也喝多了,醒来才意识到同伴的夜不归宿。 “老天,五杯!”雷格巴模仿他大惊小怪的语气,“走吧,这边, 让我们一起去见见这位足足喝了五杯果酒才倒下的大人物。” 好天气缓解了宿醉的坏心情, 面对异域人的阴阳怪气, 伊登没作理会。 他迎着清晨的阳光, 心想伊林港的早晨一直是这么灿烂的吗?明明昨天靠港前, 天和海都雾蒙蒙的。 “这样的天……至少在甲板睡一晚不会被冻病。”伊登眼睛在四周搜寻,“也许我们得去底下找找他, 比起在甲板上昏睡,艾格更可能是走错了哪间舱室,昨天他是朝这个方向走的,可前面就快是船长室了——” 话音戛然而止, 与前面人猛然止步的动作一起。 “……喂,大个子。”雷格巴全身静止, 声音轻轻,“那里……快点证明我看到的不是幻觉。” 顺着异域人颤动的瞳孔望去,有那么一瞬,伊登觉得周遭的空气通通都有了实质,变成了令人窒息的透明海水。 艾格没在这里,他可以依赖的同伴不在这里,天知道伊登挤出这个回应花了多少勇气:“是的……人鱼。”他声音更轻,带着颤抖,“……为什么它、它会在这里?” 异域人明显比他镇定很多,好几个深呼吸后,伊登听到他连续低喃了三句“恐惧没有任何用处”,把自己慢慢藏到了高垒的沙包后面。 “……没错,是那条人鱼,退后,我们先离开这里……它在干什么?” 它在干什么? 哪怕这意外的撞见像个闷棍,把人敲得脑袋发晕,但一瞥之间,伊登却不由冒出了同样的疑问。 海风温和,白鸟雀跃,极目望去,此刻天与海简直美轮美奂,而门窗大敞如无人之地,尾巴漆黑的动物躺在屋内,躺在木桶里,一只蹼掌支着侧脸,黑发一半落在水面,一半淌落桶外。 两道人影的声音近在咫尺,静躺在窗边的神秘动物却仿若未闻,只是眼睛发直,似乎全部意志都去往了眼神所在之处——它自己尾巴的末端,一片透明的尾鳍。 那尾鳍搭在窗框上,沐浴日光之下,反射着细碎的银色,是长长漆黑里最轻盈梦幻的一笔。 它在干什么? “……好、好像在晒太阳。” “见鬼,一条鱼在晒太阳,我没看错吧,晒的还是它的尾巴?”迷惑甚至快战胜恐惧,雷格巴把身体从沙包后探出,“我知道那尾巴挺奇妙的……”但这是什么诡异的习性?它看上去简直在为自己的尾鳍着迷。 后一句巫师没敢发出声音,没人想冒犯到这种可以支配恐惧的大海动物,毕竟,恐惧无处不在,而他并非艾格那样的铜墙铁壁。 想到还没找到的同伴,他不动声色打量这个空无一人的船头,“先不管它怎么会在这里。”眼睛不由探向屋内,“我记得……之前那会儿,艾格好像和它玩得不错。” 这低声的一句话似乎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人鱼闻声看来。 两个人类忍不住站在原地屏息。 来自屋内动物的目光似乎没有危险意味,蜻蜓点水的扫视让人想到餍足时懒洋洋的猛兽。人们会为一旁飞过的两只小虫子产生什么心绪的起伏吗?那必然不会。两人同时感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漠视。 “喂,这是我们的船,人类的舱室,对吧?”雷格巴向伊登确认。 “别、别说了,很明显……现在是它的地盘。” “嘘,小声,它能听到——它在听什么?” 这原本算是极其微小的动静,但打盹的猛兽哪怕一个响鼻也足以令观察者胆颤——那两片规律扇动的长鳃忽而停下,定睛细看之间,两人才发现那长鳃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如鸟翼般微微张开着,锐刺根根竖起,让人察觉到它始终在凝神倾听。 很快地,两人都知道了它在听什么。 艾格洗完澡从盥洗室走出来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是大开的门窗,晨风吹过还没干透的发梢,带走最后一点宿醉的昏沉。
73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