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我脸上可没画着剩下的火.枪图。” 热情笑语还没落地,利瑟尔·德洛斯特的笑容登时被掐断在脸上。霎时间那张斯文的面孔定格于一个不受控的怪异表情,他眨眨眼,仿佛听不懂对面抛出的话。 “怎么?总不会跟其他海上乞丐一样,你更想在我脸上看到消失之岛的航线图?” 语气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好。艾格没有向前,没有抬高嗓门,当然更没有假装耐心。耐心和卖弄友善是对方的拿手戏。 “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德洛斯特,航线在你手上。”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利瑟尔的表情慢慢回归寻常,重又坐了回去。看似平静的空气里,他将故人的面孔细细打量,“让我好好看看你”,目光在践行他刚刚所说。 “非得这样吗,殿下?” 然后,他温情脉脉道:“我以为我们可以先坐下来,喝上一杯来自北海的杜松酒,好好叙会儿旧,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忧心你的流落。”他抬起一只手,再次要求,“坐下来叙叙旧吧。还有,称呼我的名,利瑟尔。别太生疏了,久别重逢的朋友不应该互相拥抱吗?给予友爱和谅解——像巴耐学士常常教导的那样,过来我这儿,面对面坐下,就当是哄一个老人家开心——” 这一刻他的语气格外宽容,每一个表情都在从容彰显一个事实,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赢家,是掌控者。他重新微笑起来。 “虽然老人家不在这儿——忘了告诉你,侍者在另一件屋子里好好照料他,要我把他请过来吗?” 艾格对着那张脸看了几秒,从挑起的嘴角到兴致勃勃的眼睛。人们竟会如此盲目?野心与虚伪明明一览无遗。 “你在用老头威胁我吗?”他问,一边找了把椅子就近坐下,和屋主距离之远明示他对这场做客缺乏兴趣,“用他的一只手?一条腿?还是一条命?” “老人家可听不得这话。” “好样的,我怕极了,就快要二话不说听命于你了。”他把肩膀靠上椅背,眼睛落在屋外空气,似乎对话的人也是一团空气。 利瑟尔摇摇头,他年长颇多,此前从未摆过长者架子。 “看得出来巴耐学士的失职,乡野小岛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不少,是那些野蛮人教会了你这么做客和奚落人的吗?”他格外和颜悦色,又不乏郑重地说,“交谈时最好看着对方——索菲娅夫人在这儿的话,该训导你的礼仪了。” 最窒息的沉默忽然降临了。 如果目光的定格有声音,那径直转过来的视线该像一声枪的上膛。屋子中央的黑发男人双手交握,对转过脸来的客人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厅满布光影,界限如时间一样分明。陈年旧影里的那双绿眼睛曾如宝石的张扬、珐琅彩的华美,是众望的归处,所有闪闪发光期盼的映照。但此刻的静室里,他红发碧眼的面容在无灯的昏暗中难以辨测,那汪绿色更似冰海,似深潭。窗外满天阴沉,不及深潭压迫下的暗涌。 堪称陶醉的微笑消失了,利瑟尔·德洛斯特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那是武器所在的地方。寂静度秒如年,最终,伴随一声叹息,他的手从枪套上移开。 “别这样看着我,殿下。” 他转而伸向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在手里,只看不喝。 “会让人忍不住猜测,我宣誓效忠的主君是不是在遗憾手里缺一把枪?好送我下地狱呢。誓言见证下,每一个骑士都会被你的眼神伤到的。” “只是在提醒你。”艾格说,背光的脸在阴影里,语气是德洛斯特难以想象的平静,“誓言见证,索菲娅夫人已经被你两发子弹穿透了心脏。” 四目相对,利瑟尔眉头跳动。 “然后,你把事情搞砸了,处心积虑的武器没有得手,后悔吗?追悔莫及——那么草率地开了枪,还没确认战利品的完整。” 没有给对方调整表情的间隔,艾格继续道:“愚蠢——老德洛斯特这样骂过你几次?估计像一日三餐那样准时准点的问候。自大没用的长子和不完整的胜利哪个更让他抓心挠肺?倒是忘了送上我的问候,老蛇还健在吗?” “艾格——”利瑟尔重重搁下手里的酒杯,想开口。 “谢天谢地,我还健在。”但艾格不打算听他继续惺惺作态。 黑发男人的每一处表情都令人生厌,他只好注目于他脖子上的一道疤,弹药的痕迹和刀剑都不一样,疤痕的位置昭示着海蛇遇到的凶险,也昭示着德洛斯特岌岌可危的权威。 “不过你得尽快,毕竟这么些年过去,每一卷羊皮纸又那么复杂。而我的记性一向不太好,指不定哪天就忘了个精光——”他终于摆出“可以谈谈”的态度,“说说看,打算怎么做?” 利瑟尔·德洛斯特有一阵没说话,面色晦暗不明。搁下来的酒杯就在他手边,酒液撒了半张桌,脱去温文尔雅的面具,此刻他阴郁看人的样子倒像是一条货真价实的海蛇了。 “别老是说我了,艾格。”他沉声道,“要知道你才是这里的座上贵宾。你大可以相信,没人比我更关心你的安危了,这一整艘船都是为你分忧而来。不如我们谈谈如何为你分忧?” “哦,分忧。” “先从睡个好觉开始,怎么样?”他取出一个信筒,将薄薄的羊皮纸展开,“听说你们的船曾经捕到过一条人鱼,整艘船开始噩梦连连。” “要我说,商船的水手果然软弱不堪,仅仅几天的噩梦就让轮船失控了,那几个月呢?几年呢?他们一定不知道持续多年的梦中惊惧是什么滋味,让我们谈谈你身上的——” “最好不要。”艾格打断,先一步表示对此没有兴趣,“诅咒那么可怕,一不小心吓到我,你梦中的武器与宏图大业就要和一株红珊瑚一起埋葬了。” 幸存者对诅咒过程与结局的知晓并不令人意外,利瑟尔收起羊皮纸,面色不变。 “你说笑了,殿下,所有人都知道,你向来是最勇敢无畏的那一个,这些年你慢慢长大,我也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他说着相信,投过去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自暴自弃的绝症患者。 “但就像索菲娅夫人曾经教导,软弱并不可耻,再无畏的战士也有哭泣的权利,不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消逝,家乡零落,我以为幸存之人更应该心存感激与珍惜,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 “我说,你是打算在这里谈判还是发表演说?” 利瑟尔·德洛斯特的嘴角慢慢拉平,因连续被打断的说话。 “你看,我并没有多少耐心。” 从进屋到现在尚未超过半刻钟,但艾格已觉耐心的全部丧失,窗外天空一点点从暗蓝变成了深灰,最后一点日光快被乌云遮蔽。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宣布“可以谈谈”的时间短暂地结束了。 “我就在这里,你的船上,接下来你得尽快盘点一下你的筹码了。” 说完,他没再看对方一眼,径直朝门口离开。 “慢着,你要去哪里?”伴随这一句抬高声音的问话和迈步出门的人影,门口士兵纷纷握剑看来。 “让我想想——你的囚室?” “怎么会呢?您是这艘船最尊贵的客人,不是俘虏。” “老头在哪里?”艾格不再跟他废话。 闻言,利瑟尔·德洛斯特哦了一声,肩膀往后靠去,“你要去找巴耐学士。”他再度笑了,一种看透一切的、怜悯的笑,连带着整间屋子的气氛也缓和起来,刚才的对峙仿佛从来没有发生。 “怎么不行呢?不打一声招呼将他带过来,倒是我的失礼了。去吧,侍者为你领路,去看看他,你最尊敬的医生老头。”
第52章 他从海上而来, 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带着满肚子的知识和传说故事。无人问询他的过往, 因为他老得好像已经在加兰岛活了一辈子。 渐渐地, 他和北海每个老人一样,虽然常说南方的太阳很暖, 西地的酒最甘甜, 大海之外还有大海, 但鲸落归海,人老归乡。临终的年纪,最好还是让他老死在故乡的冬雪里。 故乡,消失的故乡,他这么称唤那座岛屿。 这间舱室有点像巴耐医生在加兰岛的卧室。 一面书架,两扇玻璃窗,椅子上铺着温暖的毛皮大氅, 区别是窗外不见那绵延的雪山与松林。 艾格进屋的时候, 背影佝偻的人正背着手, 透过窗户眺望大海的另一端。听见动静, 老人回过头, 见到来人完好无损、神色也如寻常的样子,好好松了一口气。 可那口气就像在积年的废墟上吹去了一口灰, 更大更重的哀绪在他面上挥之不去。 “看起来像犯了顿心脏病。”艾格看去一眼,“怎么?故人给你带来了噩耗?” 巴耐医生望着门外牢固如铁桶的士兵,一时没有作答。艾格也没打算听见什么答案,他不再为难自己空了一天的胃, 自顾自坐下来用起桌子上的餐点。 医生替他倒了杯清水,来回踌躇的样子像只被捉进羊圈的老山羊。他缓声讲起自己在港口遇到德洛斯特的情景, 对方如何出现,如何相邀,又是怎么彬彬有礼地把他送来了这间舱室,却拒绝了他想下船的请求。艾格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老人开始无意识地将一句话重复多次,估计连他自己没发现,他比一旁的倾听者更加心不在焉。 艾格搁下了杯子,“我以为你会先问德洛斯特找我叙了些什么旧。” 又是沉默。医生的沉默比他的诉说漫长了一百倍。 “德洛斯特。”老人停下踱步,“虽然他看上去以礼相待,但是,艾格——” 似乎在考虑以哪种说辞猜忌海蛇,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毕竟宽容与友善才是他的准则。 “但是有些时候,我们得承认,时间会冲淡某些稀薄的情谊,而诱惑能改变人心。你知道的,那些诱惑。消失的岛屿,岛上埋没的财富,还有武器……那种最新的枪械——没人能保证每一位故人都经得住诱惑的考验……” 诱惑改变人心。艾格知道。人们会背叛,会筹谋,人有无止境的欲求。 “……对于某些人来说,权利的希望像火苗,就剩最后一点。人人都知道北海有巨大的财富遗留,而红发的加兰后裔是关键。在故人的大船上,你比在商船时更危险。” 危险。他同样知道。所以最后的火苗不可软弱,茫然与恐惧只能短暂一点。当背叛成立,阴谋生效,海蛇的刀剑曾搜寻过红珊瑚丛林里的每一寸阴影,确保岛屿的人迹灭绝。太阳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他学会了躲避危险。 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幸存者未曾回望背后的红珊瑚丛林一眼,在自古以来加兰岛从未有过的寂静夜空下,他解开锚链,登上了离岛的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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