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的等待总是磨人心神的,郁慈给自己安排了一些事情做。比如给院中疏落的花浇水,比如在悟生睡前给他念几页书。 字都是贺月寻教给他的,郁慈认得不算熟稔,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很慢,咬字很轻,嗓音偏软,好像手中不是一本专业医书,而是童话故事。 其实郁慈的确想为悟生念童话故事,但他猜悟生不会感兴趣。 念完第三页的最后一段,郁慈合上书,嗓音轻轻:“好了,你该睡觉了。” 床上,悟生躺姿规整,被子一丝不苟地盖在肩膀上,这些天他的五官又长开了些,能瞧出未来优越的骨相。 盯着床边纤薄的人,悟生闭上眼睛最后说了一句:“哥哥,沈少会平安回来的。” 心尖像被微微刺了一下,郁慈险些落下泪,他眨了眨泛酸的眼,轻声关门出去。 这段时间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两边人经过谈判,约定不在城内动手。江津的生息在慢慢恢复,街上极少的人走动。 而在此之前,沈清越便递来消息,许婉一家被安顿在了安全的地方,不会有危险。而从柳城传来的消息也终于千里迢迢到了。 如同猜测的那样,许婉从未抛弃过她的孩子。在从窑子里被赎出后,许婉彻底心死,她回去找郁慈想带着他一起离开。 可从郁兴嘴里得到的消息却是死了。这时郁慈的确已经被贺月寻带走了。许婉不相信,一路找到赌场。 而赌场在贺月寻的授意下,也只说人死了。大病一场后,许婉和高斌远走北方,柳城对她而言只是令她痛彻心扉的地方。 冥冥之中,命运再一次让这对母子在人海中相遇。 柳城那边的人说,他们还在小山坡上找到一个小土碑,上面写着:爱子郁慈之墓,旁边还种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树。 从郁兴这个赌鬼嘴里出来的谎话,却困住了两个人,云散月出之际,郁慈仍旧没有改变不去见许婉的想法。 战火纷飞谁也不能保证明天会怎么样,他不想让妈妈多一份牵挂,重逢的喜悦并不能抵消再一次失去的痛苦。 只要知道远方的故人尚平安,已经足够。 暮霭沉沉,郁慈走在二楼走廊,忽然看见下方大厅孟澄提着医疗险面色凝重地往外走,问:“伤得严重吗?” “不太好。”林管家脸上同样不太好,但语气还算镇定,“出血量很大,不确定子弹是否还留在体内……” 两人走得匆忙,谁都没有留意到二楼的少年。而能让他们这么焦急的可能也只有一个。 郁慈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沈清越受伤了。 直到晚餐时,餐桌上少了一人,林管家解释说军营那边人手不够,孟澄过去支援了。郁慈点点头,没有多问。 但深夜坐在床头,盯着发出柔和光芒的小夜灯,郁慈忽然问出声:“贺月寻,你能带我去城外军营吗?” 一片缄默。但郁慈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贺月寻不会轻易答应他。 芒芒灯晕下,他的脸颊有些苍白,下巴细了很多,眼睛更大了,托着膝的腕骨明显,谁都能看出他的纤薄。 但谁都没有办法阻止。 “他没事。”贺月寻道。 他一向不会撒谎。但知道这个消息后,郁慈的神情并没有轻松多少,下巴抵在胳膊上,光芒在他低垂的眉眼间静静流动。 光影在他眸中化成漂亮细碎的星河,郁慈盯着夜灯,轻声问:“人死了都会变成鬼留在世间吗?” 但其实在贺月寻还未回答他的时候,郁慈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会。 除非怨气深重化为厉鬼才能滞留世间,人的魂魄正常都会归于地方再入轮回。而贺月寻能以魂魄形式留在世界,是因为当初他身上背负了禁咒。 所以,没有任何情况没有任何可能,他能留下他们。 第二天,时间很早,郁慈没有惊动人离开房子,去到秋琳给他的那个地址。 街上没有几家店门开着,但二十七号店门向外打开,郁慈走进去,是一家杂货店。向店员说明找秋琳后,他被带到二楼一间房里。 秋琳进来时,郁慈正望着窗外,唇色有几分苍白。 而秋琳依旧是浅色的长裙丝巾,在少年对面坐下。郁慈目光在她腕上隐隐露出的红痕停留了片刻,才说: “你之前说可以让我离开江津还算数吗?” 少年的孱弱有目共睹。秋琳将丝巾解下,露出颈上同样的红痕,嗓音平静与之间的柔和大相径庭: “可以,但你真的要现在走吗?” 郁慈不太明白地看着她。 “沈清越还没死,哪怕你此刻走了,也不能保证他不会腾出手来找你。再等一段时间,我会帮你杀了他。” 耳中嗡的一声有一瞬间好像与整个世界脱离了联系,郁慈喘了口气,溢出的泪光让他看不真切,听见秋琳说: “上次那一枪只是擦伤了他的手臂,但下一次他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 ……是秋琳开枪打伤了沈清越。 指尖不住地颤动,郁慈喘了好几口气,才找回声音:“……你是贺衡的人吗?” 明明唐白英在和沈清越合作,秋琳作为唐夫人却暗中袭击沈清越,一件件事情、一条条线索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如同织成了一张大网,所有人都被困在其中,所有人都是被利用的旗子。 “不是。”秋琳的眼瞳透出清冽的冷意,一字一句道:“这些高高在上肆意辱玩平民的‘高官富人’都该死。” 刻骨的恨意让每一个字都裹上了锋利的棱角。 郁慈终于想起当初秋琳在包间问沈清越对他好不好的事。他没有回答,秋琳便以为是不好,所以她才想帮少年杀掉这个人渣。 ……是他害了沈清越。 心脏蓦然收缩,几乎难以喘气,郁慈捂着胸口,指尖在手心留下一弯弯深刻的痕迹,泪珠打湿睫羽,将他的眼圈浸红。 “……没有、他没有对我不好。”哽咽着断断续续将话说出,郁慈道:“是我当时没有把话说完。” “你不要再伤害他了好不好?” 秋琳愣了下,定定看着他没有开口,片刻后错过目光。 明明已经说清楚了,为什么秋琳会拒绝他?郁慈猜不出,脑中又混乱不堪,只能急得掉眼泪,一个劲地哀求。 “我只能保证我不对他动手。”秋琳松了口。 她话中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会伤害沈清越。郁慈愣住。
第78章 郁慈忽然想清楚一件事情。 如今江津,甚至说是整个北方,唯有沈贺两派势力两家独大,而秋琳竟能偷袭成功沈清越,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帮她。 ——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第三方势力。 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整个棋局,而他们皆是被利用的棋子。 身上不住地发冷,郁慈颤着眼睫看向秋琳,可秋琳绝不会轻易告诉他背后的人是谁,就算他再怎么哀求也没有用。 唇瓣被咬得如同红熟的浆果,郁慈想起另一件事,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仿佛害怕揭开伤疤一样:“唐先生对你不好吗?” 在秋琳抬眸看过来时,郁慈忽然觉得自己很冒犯,急忙道歉,鼻尖都红了一点:“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的,我没有想让你难过……” 抿了抿嘴巴,郁慈犹觉得不够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干巴巴地冒出一句:“对不起……” 但坐在对面的秋琳情绪却很平静,她搁在桌子上的手在丝巾的衬托下显出一种通透的白皙,能看见薄薄的皮肉下青蓝色的经络。 很脆弱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却很冷:“我不过是他明码标价为他收买政客的妓女。” 美貌对于穷人而言从不是什么天赐的礼物,而在战乱年代,这种情况只会加重。 但原本,秋琳一家也算不上贫穷。皆是教师的父母有足够的薪水养活他们。但一颗落下的炮弹,将房屋炸成废墟,父母双双去世。 所有的温馨与幸福在顷刻间间化为乌有,秋琳在世间唯一的慰籍便是她的幼弟。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秋琳成为了卖花女。 她生得漂亮是从小便知道的事情。哪怕战乱年代鲜花对于人们而言并没有任何价值,但行人还是会看在少女纤弱的美而为此付款。 有一天,秋琳遇见了唐白英。他不仅买下了她全部的花,还提出可以资助秋琳上学。 但秋琳拒绝了,她想将上学的机会让给自己的弟弟秋熙。原本唐白英并不同意,但知道秋琳不仅认字还熟练地掌握一门外语后,他答应了。 “庸俗的漂亮皮囊太过常见了,但阿琳,你是造物主独一无二的作品。” 彼时秋琳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从未想到这句话将成为她往后每一天都将重复的噩梦。 在她十八岁那日,唐白英向她求婚。秋琳同意了,她欠唐白英太多了,而弟弟还在受他资助上学,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然后,她一步步走近了自己的深渊。 唐白英将第一位客人带回家时,秋琳没有任何怀疑,直到他将她带到客人房门前,贴在她耳边道:“客人喝醉了,作为女主人你需要尽到你的指责。”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秋琳看着向她走来的陌生男人,忽然明白了当年唐白英的那句话。 上位者见过太多的漂亮皮囊,终有一天会腻。但唐白英精心培养她,如同培养一株洁白的莲花。 她会钢琴,会交际舞,会外语,对于男人们而言,她是最好的消遣品。 那一晚,陌生男子离开后,秋琳躺在凌乱的大床上,望着头顶明炽的灯流不出一滴眼泪。唐白英进来,将一份试卷放在她脸边,温声道: “秋熙在学堂表现很好,今天又被老师夸奖了,所以阿琳,你也乖一点好吗?” 有了软肋的人哪怕想死也做不到干脆。唐白英深知这一点,而他正手握着秋琳的软肋。 有了第一位客人后,便会有第二位、第三位,甚至有时候同一晚走进房间的客人会不止一位。 但毫无疑问,所有客人都是能帮助唐白英生意的人。每次走出那间房间,秋琳都会在浴室用大量的消毒液清洗自己。 哪怕长时间使用消毒液已经让她的皮肤变得刺痛,但秋琳还是会一遍遍重复清洗自己的身体。 坐在浴缸里,望着身上布满的红痕,秋琳慢慢蜷缩着抱紧自己。 ……柔弱美丽的唐太太,是一位人尽皆知的昂贵妓女。 将自己血淋淋的伤疤在阳光下摊开时,秋琳神色很平静,仿佛是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她的尊严她的人格早在第一晚就已经被碾成灰了。 而作为旁听者的郁慈却哭得格外伤心。他无法相信痛苦与绝望如此残忍同时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而秋琳又是如何熬过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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