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纹来来去去,凉丝丝的水汽似久别重逢的游子,欢喜的神色一闪而过。 荆苔愣愣,憋出句:“我好像……舞得真的还不错。” 甘蕲伸手摸了摸,好像真能摸到似的,荆苔问:“你在摸什么?” “在看她还在不在。”甘蕲说,双目放空,低下头来,“继续走吧。” “你说,它里面有一片大海。”荆苔说,“那要怎么才能放出来?” 甘蕲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只是叫我一直往前走,沿着河,用脚,一步一步,不停地走。” 好虔诚……荆苔心想,从前的人也曾这样做过吗?他们发现了河水的神灵,是不是也得这样走上一遭,才能得到始神的恩赐、祂的青眼? 他们默默地走着,察觉身旁逐渐凉快起来,烤得皲裂的地皮慢慢湿润、软化,杂草的叶片舒展,冷汗遇到凉风,整颗心都安定了不少,又所谓心静自然凉,水汽之外的火流如何汹涌、凶恶,似乎都无法影响到他们。 不是现在水下那种窒息的、深入骨髓的严寒,那就像在冰层下深埋数万年才会有的寒冷,这是一种让人舒心的凉爽,是不动声色又无处不在的保佑,正是古往今来人们从河水中得到的承诺,水即生命、即天地、即一切的一切。 荆苔发现水面似乎在不断升高,突兀地升高,像有人在水下抬起手。 这只“手”抬得越来越高,俯观江流之猛状,猝然间,落木萧萧而下,彩云变幻莫测,青如玛瑙翡翠,红若芙蕖山茶。 “手”停下来了,甘蕲也停下脚步,他们已经离横玉峰很近了,山峰起伏,烧灼流彩,能融进身后的彩霞万里。 甘蕲把手里的石头奉给那只“手”,它轻而易举地咬住石头,吞了下去,狂喜得群魔乱舞,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向着岸边低下头。 “要你上去?”荆苔问。 甘蕲点头,朝荆苔伸手,作出邀请的姿势。 少年在短短几天之内成长得比谁都快,几天前,他还是个到处跑、忍饥挨饿和主人家无休无止折磨的小奴,现在却又高大得似乎能担起水的重量。 真是不可思议。 荆苔扶着甘蕲的手,踩上了浪头。 吞下石头后,这已经不是水了,而是冰,寒气凛冽,能浇灭一切的火焰和岩浆。 它高兴地猝然拔高,猛然间离地千万尺,心脏悬空,差点吐不出下一口气,不过一息,他们俩就已经站在了足可以俯视横玉山顶的高度。 横玉七峰,闪闪灭灭,像极了北斗七星。 足下和高空的寒气,激得荆苔起了一声鸡皮疙瘩——他真的很怕冷,甘蕲一直紧紧握住他的手,问:“小师叔猜一猜,哪一座才是正炉?” 荆苔扫一眼,觉得七个都差不太多,他觑甘蕲神色不对,于是捂住了甘蕲的眼睛:“别看了。” “我看到了很多人在哭。”甘蕲绷着脸,“每一座、每一座,都有无数人在哭,我分不出来谁正谁副,为什么连死都要分一个谁高谁低。” 荆苔掌下甘蕲的两只眼珠就像两颗火球滚热:“我们左手边的那座,是主炉。” “为什么?” “首徒的小弟子。”荆苔微带了一点笑意,“你禹域的弟子印,可不是白打下的。” 甘蕲摸摸后颈,果然弟子印能听到似的闪了闪,难得的温和包容。 禹域徽记是“鹿衔灵芝”,鹿主美丽长寿,灵芝如意吉祥,禹域尊主冠上就有两只小小的鹿角。 弟子印里果不其然出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灵息,调皮地打着旋儿,最终指向左侧。 荆苔召出浮休,一刺而出,半路虚化成无数条剪影,肃穆地并立山头,剑影与剑影之间结成眼花缭乱的阵纹。 下一息,山头炸开。 里头的白汽压迫良久,眼看有出头之机,立即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你追我赶,生怕落在后头。这些白汽成了一顶白色的树冠,与山峰组成一座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巨树,无限膨大,周围的气流都被烤得模糊不清,仿佛能流下水来。 荆苔收了阵法,浮休依然一往无前,刺破泡沫一样刺破了树冠。 那些气流便猛然坠下,流动如柳枝,刹那间淹没了整座山峰,看上去就像横玉披了一张白色的厚重棉被,闷在里头,热得再不没有动作的机会和力气。 甘蕲站在冰瀑最前头,指挥它俯冲而下,并适时地跳上了浮休剑,而荆苔立在剑刃上,含笑接住他。 天地摇晃如骰。 吞进太多,横玉难受地扭动着,像吃太多的年幼无知小孩,正无所顾忌地发着脾气,要求整个世界都要为它退步、为它改变,把自己看成全天下求而不得又必不可少的准则砝码。 荆苔其实没有太看清楚横玉峰里的情况,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岩浆与冰瀑相遇的巨响从山峰内部传出来,震得荆苔耳膜嗡嗡地响,仿佛有黏糊的液体滑下来,荆苔一摸,摸到了一手血。 紧接着,更大的、浅白色的灵纹拨开白汽,以强硬的姿态汹涌而至,没有留下一丝退后的余地,就猛然涨大无数倍,一直蔓延到荆苔视线的尽头,看起来就好像把整个锦杼关都吞了进去。 就像纷飞的大雪在瞬间即至,白茫茫一片大地。 也就在这一刹那,荆苔的世界随着雪白的到来而沉入海底般的静谧。 他看到甘蕲的嘴唇张开又合上,看到白色雪沫积累、蜿蜒成河流的形状,看到黑色的山头嘶嘶地冒着白烟,可他就是听不到声音。 这是什么? 一只皲裂的、满是鲜血的手扒住山头口子边缘粗糙尖利的巨石,从烟霭中探出头。 “师兄!”
“……师尊?!” 荆苔从未见过王灼如此颓惨的模样。 王灼一张俊脸被血渍分成无数份,他没有答话,木然地跳上山峰,怀里横抱着一个看不见正脸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顺从地靠在王灼的臂弯里,仿佛羽毛一般轻,后颈却血流不止,染红了王灼的衣袍,那袖口的一只小鹿也成了红鹿,狰狞得可怖。 浅白的世界中,一点红醒目得要吞噬眼睛。 王灼抱着他,仰起头,好像不停地在深呼吸,胸膛起伏得像是在抽搐。 荆苔意识到事情不对,王灼怀里……分明是…… 那人垂下的一只手中,还握着一把精巧的折扇,也染上了血红,木头和绸缎的香气都被血气所掩埋。 楼致。 是楼致。 荆苔张了张嘴,想问发生了什么,他问了,但王灼没有回答。 在这个纯白色的世界中,语言、声音都失去了意义,视线被白色褫夺,也不具备信任的底气,所以在这里,他们还有什么能够相信? 王灼慢慢地举起楼致,他的衣角忽然飞扬起来,一团白色的云雾从他手里接过楼致轻如鸿毛的身躯。 楼致无知无觉地缓缓向上飞,包裹进云雾的怀抱里去。 那姿态不像是在上升,反而像在坠落。 坠落的还有石头。 山头飞出数不清的鱼石、城镇里腾起数不清的人石,每一块看似简单、朴素、沾满泥土的石头,都是一个人的全部生命,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一生的似是而非与求而不得。 他们头一次这样的轻盈,随着楼致的身躯不断地、不断地坠落。 坠落到天上去。 像倒悬的万千星辰、回流的银河万里——神缓缓闭上的一双眼眸,慢慢收住的一口呼吸。 这世间的所有死亡,都不会重于泰山,也不会轻于鸿毛。 终于,横玉峰四分五裂,绞在一起的岩浆与冰瀑霎时便完全分开,泾渭分明,一者流向天际,一者流回薤水。 那株赤红珊瑚再次完全地暴露出来。 如果没有见到,很难想象会有这么一株珊瑚,完全无惧无谓于世间水火,永远美丽。 “很美,是不是?”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荆苔甘蕲齐齐一跳,郜听竟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与他们俩并肩,负着手,丝毫没有败者的样子:“呀!打扰你们俩了,真是不好意思。” “火要熄了。”荆苔不客气地提醒他,“很多人也会回来的。” “好吧好吧。”郜听耸耸肩,“你可真是好胜,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且在我看来——” 他认真道:“我永远不会输,你们也永远不会赢。” 甘蕲厉声:“什么意思?” “实话实说。”郜听微微一笑,也注视那一半向天际流动一半向薤水流动的奇特景观,“天下第一织女,确实有点东西,我确实没有想到她胆敢……学这一出!” 他的语气突然狠戾,双眸似刀,像是要把话里的人千刀万剐。 郜听转身,面向甘蕲:“你母亲也了不起,又狠又果决,是天才。” 甘蕲不吭声。 “不过,你们付出的代价着实有些多。”郜听歪歪头,“不是么?三代人、一座城、一只大妖、三位昧洞弟子。” 郜听突然沉声:“不过……我可以一遍一遍,不停地来。计臻说,以待来日,那么我也说,以待来日——时日无穷无尽,天地总比生灵活得久。”
第103章 凭兰桡(终·卷终) 郜听的话让两人如临大敌,荆苔握紧浮休,做出攻击的姿势。 郜听不放在心上地摆摆手,只一抬眼皮,微笑:“看见那株珊瑚没有?” 甘蕲警惕地看了一眼,郜听再问:“从冰窟里长出来的红色珊瑚,没见过,是不是?很美,是不是?” “珊瑚是只能长在矩海的神物。”荆苔说,“我……我本来大概没有见到它的福气。” “是。”郜听毫不忌讳地承认了这一点,他从来都没有光芒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荆苔,“好奇怪,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我们之间的缘分不止于此。” 他说的这句话荆苔早能猜到,对于荆苔,这位神秘人——到现在还不知道身份只知道一个或许是虚假名字的人——从头到尾都透露出令人惊诧的亲和,友好得不可思议。荆苔也没有见过目的落空却反应平淡的人物,他明明为这件事耗费了巨大精力,怎么会如此不以为意,就好像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他的主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会是谁的主意? 荆苔还在沉思,郜听又开了口,眉宇间不见悲喜,又像愁肠百结,他说:“的确只能长在矩海,大概你们都没有去过矩海,你们知道矩海——万水之始、万水之源——是什么模样吗?” “那里都是蓝色和白色,肉眼很难分清楚水与天的界限,连鱼的游动都不分天地,珊瑚也会倒悬在云里,冰凉的水,没有月亮、也没有昼夜的区别。民间有许多关于它的故事和长诗吧,我听过一些,但其中说得最夸张的、最不可思议的篇章,都不及真实矩海的万分之一,你们人的想象力,还是太匮乏了一些,比如说——眠仙洲。其实眠仙洲并不在矩海的中心,它只是你们可以到达的最远的陆地、最后一片可以立足的地方。”郜听仿佛陷入最深沉的梦境,脸颊上万年凝固的皮肉也舒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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