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官,那位弟子,是何等人?”荆苔问,眼神追逐当归低着头走到自己面前,浑身还在不停颤抖。 郜听道:“我也不知。” “能有如此功力的修士,难道连名字都没留下来吗?”玉珑忍不住问。 “隐秘之事谁能知道。”郜听道,微微眯起眼睛,“听说约莫是位女子,道行不高,是不是真的修士还难说呢。” 当归低身要捡白布和梭子,荆苔心觉不妙,忙按住他的手腕。 当归的动作停了一瞬,却没停下来,反而接着按下去。 荆苔更觉奇怪,着急间用另一只手挑起了当归的下巴,小声急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别——!” 荆苔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睁得老大,瞳孔里映出当归苍白的脸颊。 令荆苔紧张的不是他在滚烫之中居然还白成这样,而是…… 当归的眼睛忽然变成了猩红色。 他的脸被黑暗掩去一半,眼眸却如燃烧的红宝石,又像将滴未滴的残火,从太虚之地射来的红羽箭矢,箭镞没在石头似的黑暗中。 荆苔惊诧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保持着挑着当归下巴的姿势,怔怔地盯着当归的那一双眼睛,神情异常认真。 一炷香,或者更久之后,当归轻轻地侧开自己的脸,垂下眼皮,嗓音滞涩:“我……果然是怪物,对不对。” 虽然是询问,语气却是笃定。 他觉得自己眼眸里是血和火焰在流动,也许,当归心想,也许这十五年的囚禁、侮辱、折磨,都是应得的,因为他……是怪物,万中无一的……怪物。 荆苔缓缓地摇了摇头,侧走一步,挡住其他人的视线,拨开遮住少年眼眸的碎发:“不,很美。” 当归只当他在诓自己,但心还是不由自主地为这句话狂跳不已。 他叹气:“小师叔,不要骗我。” “我从不骗人。”荆苔淡淡道,“我保证,没有人比我更加赤诚。一生不长,何必浪费时间说谎话。” 当归苦笑。 王灼正在询问玉珑:“你方才探脉,是乐游小姐有何疾病吗?” 玉珑沉吟片刻,问代乐游:“乐游小姐可曾有过什么较严重的大病?” “嗯。”代乐游答,“我小时候喜欢到处跑,有一回在山里栽下来,旁人都说我一定会死,但我活了下来,爹说,这是天赐的福气。” 玉珑听着听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王灼传音:“哪里不太对。” 玉珑回音道:“乐游小姐脊椎骨断裂过,按理说,是绝不可能活下来的。” “有无可能有良医?” 玉珑摇头:“她只是凡人,这便是死劫,万无转圜之道。” 王灼看着明显还能活蹦乱跳的代乐游,心头阴云重锁。 “不要乱动。”荆苔说,他的声音轻轻的,像风一样。 当归看到荆苔慢慢抬起手,停在自己额前,冰凉又火热地一点,他知道荆苔在写符文。 他的小师叔,当归心想。 当归眼睛都不眨地注视荆苔的动作,袖子微微晃动的幅度、一呼一吸的频率、睫羽和眼皮褶皱投下来的阴影,一切都完美,一切都无瑕。 只在瞬息,荆苔退开一步,笑道:“现在好了,漂亮的东西要留给亲人和爱人看。” 亲人。爱人。 当归琢磨这两个字眼,好像不太清楚其中的含义和区别,他用自己被荆苔赐予的黑眸,无意间往下瞟去,然后开口:“小师叔,布上有花。” 荆苔依言下觑。 当归顿了一下,道:“木梨花。” 这两句话当归略提高了声量,所有人循声看来。 一树白花立在无垠旷野之上,如同低垂的云、悬浮的湖,仕女图般静静矗立。 读过许多药典的玉珑多看了好几眼,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楼致的扇子尖朝向窗外道:“这不就是窗外的花吗?挺漂亮的。” 玉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迟疑道:“乐游小姐,你们这里的人管它叫木梨?” 代乐游抱着自己的父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荆苔“咻”地看向玉珑:“你……你怎么称呼?” 话音一落,荆苔万分紧张地盯着玉珑,当归和其他人也被他感染,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递给玉珑。 玉珑乍然受此大礼,以为自己担上了了不起的大责任,遂严谨地回想药典,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确定了好几回,才谨慎答道:“甘棠。” 这下当归也傻了,木成一块石碑,半晌才道:“哪个甘?哪个棠?” “甘甜的甘,海棠的棠。”玉珑答。 荆苔脑海内“嘭”的一束大烟花炸开,飘渺的、笑话般的猜测落到实处,不亚于一场大海难。 “没怎么。我给这小子提建议呢。” “我建议他啊——姓甘。” “又没让你跟我姓,你急什么。” “就是随便想到的。” “甘,甘甜、美好、情愿……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姓吗?” “那随你便咯,我只是提个小建议而已。”
第86章 寄燕然(十七) 荆苔晃晃悠悠地用两根手指捻着梭子,那梭子像有脾气似的,十分不满荆苔对它不够上心的态度,猝不及防地刺了荆苔一下。荆苔没注意,只感觉指尖的物件忽然变成了刺球,下意识地松开手指,梭子直直坠下,落进了当归的掌心。 当归抽一口冷气,荆苔跟着低头,被当归掌心豁开的一条大口子给吓了一大跳。 “怎么伤着的?”荆苔责怪,终于从当归身份的疑云中探出一点头,转而关注当归这条突如其来的伤口,“你同它有仇?” 当归却没叫疼,眼看鲜血汩汩,顺着掌纹漫漶,白色梭子原本微带黄色,像沙暴在白色的世界肆意侵略,现在染上鲜红色,更像灾难后的伤亡了。 荆苔拔了一下梭子,没拔动。 当归生长中的喉结上下滚动,嘴角下压,“没仇。是它想要我的血。”他说,好像在透过血液在看他那似有谋面却从未谋面的父母双亲。 荆苔直觉心口堵塞,好像吞进了一枚过大的药丸,不上不下,苦涩不堪。 血流终于流下来,粘稠地滚动,仿佛在模仿大风大浪中的河面的。 一滴落下,正好掉在白布上,迅速染红了那一树白花,从白事扭转到喜事。简单的画面逐渐变化,好像是从布中生长出来似的。 荆苔很快明了,那就是布匹原本的纹路。 当归认真地注视自己的血像囚禁出笼的野兽群,义无反顾地剥离他的身躯,跳跃、嘶吼。 他有些恍惚,好像听到了细微的机杼声,一下,又一下,春日的风流随着暖阳摇摇摆摆,一点也不着急,不急着生,也不急着死。天光在丝线上折射五彩,机杼前的人也把自己的心血分成五份,一份给天,一份给地,一份给爱人,一份给亲子,还有一份要随着水流回归神的怀抱,传达给久离的先祖。 血渍带着线条无限变幻,笼合成一位女子,对着高山上的人影磕头,然后转身离去。她的指尖翻飞,绣纹几可乱真,世间所有的生灵都能在她的手下找到另一份生命,死物仿佛也能看到自己灵动的前生后世。 她带着梭子离开,长长的影子像一根竹子,梭子是她唯一的叶片。 但虹只觑了一眼,就被刺得眼角酸热。 荆苔看着当归一动不动,好像被定住了,任由血液流出身体,成为布匹的一部分。一个荒唐的念头冲上荆苔的心头,他看着当归的脸,只想到了两个字,“反哺”,或者说,“归还”。 女子穿过风雪和大浪,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倒下。从她倒下的地方慢慢长出一株大树,干净的枝头像极了天空的裂缝,如蛛网密集,当归的呼吸也被切成无数块,直到白花抽出,如云似雾,白得像梦,像神迹。 地面上升,波浪翻涌,金光遍撒,照进了陆地上的一座府邸—— 那便是,明府。 也就在这同时,高飞的鸟群落下一枚灵蛋。 鸟群飞来的地方,阴雨绵绵,正处于由水凝成的噩梦中,要等很多很多年后,等到一位不断逼进死地的王将它们拯救。 圆滚滚的蛋不经意落进白花的拥抱中,觉得很温暖、很柔和,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家,于是它酣睡——我的家,它想。 当归从父母身上剥夺的生命随着血液奔回到母亲的作品之中。 血流够了,生命还没走,伤口却开始愈合,万物生灵都不肯收走亲子的命。斑斓的布卷左下角出现一枚小小的金印,像极了孔雀妖琉璃般的瞳眸。 当归倏地跪下,双手捧起布卷,额上青筋崩崩直抽,心跳如雷,炸得他眼前白光阵阵。 他竭力去看金印的隐现,靠得很近,那枚半个拳头大小的金印瞬间占据了当归整个视野,呼吸跟不上额角跳动的痛楚。很快他发现,原来当每一束血液从四肢百骸流回他两块灵骨的时候,金印上就会多出一个笔画。 ——而那个字,实在太难写了。 那是个,“臻”字。 当归的眼睛睁得老大,两块灵骨都灼热地燃烧起来,仿佛背负了两幅由火制成的枷锁,藻鉴布很凉、很柔和,包容着烈焰和沸腾,就好像计臻坐在布机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这块布是为谁而织。 荆苔握住他不断颤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嘘。嘘。没事。没事。” “计臻姑娘,是织女锡碧的弟子?”玉珑难以置信道,“那不就是说,她有昧洞的传承?” 王灼沉声道:“楼兄,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前辈?” 楼致缓缓点头:“……我就说为何她的命灯似熄未熄……原来如此。” “人是不能有两辈子的。”王灼轻轻说,他话音刚落,就见楼致眉毛微微一动,目光灼灼地看来,好似他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王灼疑道:“我说错了?” “当然没有。”楼致笑了,有些快意,眼神澄澈,“王兄说得很对。” 王灼到底没问下去,却觉得楼致好像参透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他想不明白,但一定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布卷上的图案忽然变淡,像掺杂了凉水,缓缓消散。当归疯狂地擦拭那金印消失的位置,却一无所得,眼眸时红时黑,如同鬼魅。 一双温热的手遮住他的双眼。 当归动作猛地一滞,这才发现自己冷汗阵阵,这时才突然冷静下来,才感觉到冷。 “看来我给你取的名字,你也用不太久了。”荆苔平静道,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当归没说话。 荆苔道:“能知道来处,是大幸,我觉着你的父母很不错,是很好的人——虽然其中有一位算不上是纯粹的人,你说呢?” “嗯。” “你也这样觉得,那就很好。”荆苔说,“想一想叫什么比较好,就姓甘吧,由头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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