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听啜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楼致斜他一眼,气哼哼地背朝着他坐下,用背影表示自己还没消气。王灼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想给他倒杯茶,奈何茶壶里也早凉了——谁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烧的茶,他别无选择,只好斟一杯冷茶推到楼致手边,自己清了一下嗓子,道:“这条路还是不要走,我和小苔尽可以再想想,现在要紧的是——任师妹!” 任芷义抱拳道:“在。” “劳烦你走街串巷,把可能失踪的孩子都一一调查清楚,既然明府没有名册,那就再造册登记。”王灼起身,声音不高却又清清楚楚,脊背直得像禹域的山门,荆苔看了一眼,心道有点未来尊主的模样了。 任芷义应下,王灼又继续吩咐下去,百姓还得安抚,毒雨还是不能淋,妖毒分明已经退散,而毒雨仍然不停,除此之外失踪的孩子大有玄妙,陈年旧事还得老调重弹。 得了吩咐的人一一退去,冷风从开合的门缝倒灌。 由子墨最后一个离开,临走时没忍住,朝玉珑讨拥抱。 王灼眼不见为净地侧过脸,意思是抱完赶紧去干正事,然后看到楼致脸色如纸,唇瓣苍白,不见血色。楼致摇头:“我没事。” 王灼不信,仍然看着他,从乾坤袋里摸出几枚补身的药丸,塞到楼致手心里。 荆苔眼观鼻鼻观心地打量手里的白布和梭子,忽然隐约觉得它们在发热,他抬头的时候,屋子里几乎已经空了。 玉珑回到里间,又匆匆跑出来:“代亭长醒了!” 荆苔莫名地吁口气,走的时候还心绪不宁,他无由地确信破局之门就在手里的两件东西,却又不得其法。 唯独但虹端坐,沉默不语,好似没从郜听的话里走出来。 她多看了郜听好几眼,对方察觉到眼神,微笑着看回来:“府君有何见教?” 但虹没什么见教,依然不说话,荣妈不肯离开但虹,她严厉地瞪着郜听,郜听居然笑了:“别这么看我,我只是小角色,提点小意见。府君年纪不小,不是那种不会走路的小孩,还得靠爹娘指引照顾,告诉她什么好什么不好,什么对什么不对。” 荣妈握着拐杖的手猝然作紧。 里间,代攸果然转醒,坐在榻上,背后塞着软枕,正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额上冷汗密布。 闾家父子被捆成两条虫子,一人占了一只花瓶靠着,没醒,不过看表情,大概还是儿子在生气,爹在为儿子揍人,当归评价:“老旧的戏码。” 荆苔问:“你不想揍回去?” 当归很实诚地摇头:“懒得动。” “爹。”代乐游泪雨潺潺,但代攸没理她,一直在看着窗外,窗户上蒙着一层纸,把外面的景色照得朦朦胧胧,只能看到一块黑一块白。荆苔往左挪了一步,从代攸角度看出去,能看到一树白花和天上翻涌的黑云。 代攸忽然抓住女儿的手:“刚刚是不是有鸟飞过?” 几人都愣了,代攸没等到答案,急匆匆又问:“有几只?有没有绿的?” 代乐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不成直接说锦杼关不会再有鸟了,都死绝了。她回头,颤声对玉珑说:“玉姐姐,我爹为什么会问这个……” “这是什么事?”王灼蹙眉问。 “噢。”荆苔随口答,“就是那些失踪孩子,他们的血亲认为孩子失踪是鸟妖的锅,才把城内所有的鸟都打下来了,几乎绝种,我第一次遇到曲海的时候,他就是对着刚刚飞过去的一只绿鸟发疯。” 王灼转向代乐游:“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嗯。”代乐游握紧代攸的手,“当年明府没下令的时候,打鸟的事情主要是爹在做。” 荆苔心头一叮,差点儿没立刻暴起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早说”。 代攸如同梦游,眼神像风筝一样游离不定,好不容易移回来,瞟过当归的时候忽然像被针给刺了,猛地弹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玉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动下去。 当归无辜地歪歪头,荆苔皱眉问:“他和你有过节?” 玉珑心道万一是当归冒犯了他呢? 当归道:“没,我很少和他见面,我不能走太远,最多就是横玉峰门口,不然会很疼。” 他一说疼,王灼的心就软了,好歹是第一个徒弟。 “有什么不对吗?”荆苔问。 当归想了想:“没什么不对,他不怎么能注意到我。” 这时候,代攸挣脱开玉珑的钳劲,一骨碌从榻上滚下来,还没在地上立住,就神色不宁如同疯癫地跪下,“梆”地一声额头砸地,冲当归磕了一个响头。 这一举动不仅是被磕头的本人当归,其他人也被吓得齐齐后退,当归更是一下子蹿到了荆苔身后去。 荆苔咽了口唾沫,代乐游扑过来要扶她爹,却被代攸粗暴推开,带着一额鲜血,“咚”的又是一声响头,眼神恍惚:“求您!求您!求您!” “你说谁?!”王灼厉声喝道。 代攸嘴唇颤抖,不断开合,听不太清楚他说的话——他认错人了,荆苔第一反应心道,转而又想,那原主会是谁? 当归抓着荆苔的衣角,突然闷声道:“窗外的花,就是那里的花。” 荆苔一惊,浔洲!那个鲜红的亭子! 代攸磕头磕得无比起劲,王灼倾身掐住亭长的下巴,把他扯向自己,逼问:“他是谁?” 伤口像印上去的香炉印,鲜血从代攸额上淋漓而下,糊过眼皮,好大一会后,代攸好似才寻回一些神智,哑声而颓然道:“当年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他,这是应该的。” “谁?”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代攸跪坐在地上,转头看着那花,呢喃,“好漂亮的花。
第85章 寄燕然(十六) 玉珑出声:“乐游小姐。” 代乐游迷茫地抬起头,眼中微有水光,青丝如墨,瀑布似的垂下来。 玉珑上前来,礼貌问:“乐游小姐,我可以为你探脉吗?” 代乐游下意识地像往常一样,寻求父亲的同意。 而代攸还沉浸在自己的喃喃自语中,眼神飘忽,像游魂一样。 她细细一听,听他又换了个人念叨,这次不是越汲,而是她母亲的闺名。 代攸倏然紧紧抓住代乐游的手,用力过度,好似与她有仇,又或者前路渺茫难寻,必须用力、必须执着、必须认为当初自己做的没有过错,才能一直走下去。 “乐游小姐。”玉珑又叫了一声。 代乐游把手腕递给她,眼神四处飘移,想找另一个可以依托的地方,可惜她找不到,只得退而求其次地找向了另一个人。 是荆苔。 荆苔没能察觉到她的眼神,数道思绪像天上的群鸟,在脑海里争相飞舞、扑腾、鸣叫,一时间他也不太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一个早被他排除的想法又再次浮上心头,如此惊异又如此理所当然。 荆苔盯着当归的眉眼看了许久,足有半柱香,只觉得越看越像,呼吸也急促了上来。 当归隐有所感,就在荆苔的眼光里,他浑身的血液、那些还没熟练掌控的灵力如蝴蝶翩飞,热潮涌动,纠缠着一路向上撕杀、攀升。 他等待着所有的一切冲到后颈的灵骨处。 但可预料的滚烫浪潮,却滚去了另一个他未曾想到的地方。 当归自低下头去,就再未动作。 手中的白布梭子烫得吓人,把荆苔的注意力拉回,无意间视线下移,他猛然发现当归在颤抖。 “怎么了?” 荆苔急促地问,没在意手上快成火炭的白布梭子,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摸一摸当归。然而指尖碰上去的那一刹那,荆苔瞳孔一缩,顾不得其他,急道:“怎么这么烫?” “小苔!”王灼的声音与楼致的扇子一道飞来,扇子打落了荆苔手里的物件。 白布裹着梭子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楼致收回扇子。 王灼慌乱赶来,急忙把荆苔的手掌翻开,见他的掌心被烫出红斑,骂道:“你没感觉吗?” 荆苔这才感觉到疼痛,后知后觉地抽了口气,却没顾上伤口,反抓住王灼的手:“当归在发烫!” “什么?!”王灼诧然,扭过头,走向当归,他的泽火剑属火,天生对火分外敏锐,就在一瞬间,那敏锐叫他停下。 王灼不由自主脚步一顿,热浪层层涌来。 当归依然低着头,仿佛在注视自己的足尖。 以他为中心,热气如飓风翻滚,少年像篝火中最坚韧最耐烧的柱子,而他上的衣服都都在煎熬。最终,“噗呲”地一声,边缘蜷缩,如同花苞最柔嫩的花瓣,接着扭曲、狰狞,衣袍之下的胸膛、手臂渐渐露出来,与焦黑的灰烬相比,分外鲜明。 众人唰唰退去四五步开外,王灼忧道:“当归!” 当归毫无反应,眼见他身上的衣物全要陷入燃烧,与此同时,落在地上的白布梭子也发起明光,仿佛受了诏令,也要跟着一起燃烧。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影子自外间飞掠而来。 随之同来的还有一件宽大的衣袍,轻柔地落在当归身上,仿佛带着天然的凉气,能够与当归身上的火焰相互抵抗。它像宽和仁慈的长辈,能够容忍儿女的一切,比如脾气、比如索取、比如命定的你死我活。 刹那间万籁俱寂。 火,没有烧起来。 很奇特——那衣料如青似绿,波纹间碎金闪耀,像最后一丝夜色逃离天际之际、旭日在苍翠高峰上啃的第一口天光。 烟水寥然,雀鸟无梦,晓霜瑟瑟,空翠犹坠。 郜听突然来了这一手,姗姗来迟地抚了抚自己的胸膛,仿佛心有余悸:“幸好记起来我还有个这个。” “这是什么?”楼致眼里发光。 郜听道:“织女锡碧座下有一最得意弟子,平生有二心血之作,一名为‘藻鉴’,一名‘苔奁’。藻鉴熄火,苔奁耐水,由那弟子制就两套衣袍,这件便是由藻鉴布所制,全天下也就这么一件了,可珍贵得紧。” 王灼吁口气,看那新衣服蒙住了当归的整个头,顺手要帮他把头露出来,道:“要什么价钱?” “无价之宝。”郜听缓缓道,唇边泛起笑意,“但从前有人要穿,却反惹了一身烈火,是而我想,此等灵物也在等机缘。今朝看来,它便是天生就属于当归小公子的。” 当归避开王灼的手,沉默地系好外袍。 王灼道:“好吧,也不错。” “那你所说的那个,苔奁。”楼致追问,“它在哪里?” 郜听摇头:“不知。这藻鉴我还是从燕泥炉的库房里偷出来的呢。”他把“偷”说得理所当然,好像是分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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