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不停地回忆着那双一闪而过的眼睛,在不断地回想中把那个人的模样想象千遍万遍。 那个人会不会很年轻?还是会比他大一点儿? 他该叫他什么呢?如果某一天重逢,他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呢? 这团在心口的灵光汇集成一团火,此刻这名孩子还不知道,这团心火会成为他的第二块灵骨,然后…… 化成另一个自己和一块代表爱意的白珊瑚。 被珊瑚刀强行斩开的罅隙只有一瞬,一瞬过后,荆苔失力地扑在地上,陡然间把所有灵力渡出的泻力感麻痹了骨折心碎的痛苦,手里的珊瑚刀扎在茎干上。 树枝震颤,珠树的警告被送到荆苔的耳侧——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薄暮雷电,归何忧?” “薄暮雷电,归何忧?” 每一句都如同对天地的叩问,雷霆万钧地压在荆苔的脊背上,那是一种比窒息还严重的压迫,本就已经强弩之末的荆苔立马要被挤成肉沫,动都没法动一下。 飓风如刀,鱼群跃出枝干,张了满嘴的尖牙,数以万计地游向荆苔。 荆苔勉力地抬起眼皮,冷汗钻得他眼角发痛,下意识的求生欲让荆苔依然企图避开,即便他的身体正如遇风的野火般龟速愈合,但依然不够他攒起躲避的力气。 眼看那铺天盖地的夺命鱼群就要将他淹没,时间在这一瞬间被拉长千倍万倍,在荆苔的瞳孔中倒映出乌云般压顶的鱼群极度缓慢撕咬过来的动作。 荆苔却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荆苔忽然疲惫地要睡去了,想起甘蕲,好想再看他一眼啊……一眼就好。 只听“咣当”一声,一个人影跃到荆苔身前,一把把他抄起,死死地揽进怀里,接着猝然腾空高高飞起,把放慢的时间重新拽回原速。 定格的鱼群重新压下,阵势像倒塌的巨大山脉般轰然坍塌,一如外界坍塌的珠脉和灵石炉。 荆苔已经恍惚的瞳孔猛地睁大数倍,怔怔地看着来人的下巴。 “我……把你的供奉还给你了。”荆苔一时弄不清自己看到的到底是当年那个囚笼里的孩子还是振翅而飞的甘蕲,“你活下去,好不好?” 甘蕲飞速地在枝桠间穿越,身后四万八千的鱼群都跟着他,甘蕲双翅扑得极快,一会儿上俯一会儿下冲,快得跟风似的,在这惨淡的冰窟珠树间灵活地游弋。 在某一个分枝口停下时甘蕲低下头,吻了一下荆苔的额角。 荆苔逐渐回力,折断的骨头拼回、破裂的筋脉复合。 “我活下来了。”甘蕲说,重复,“我活下来了,谢谢你。” 荆苔搂着甘蕲的脖颈,把耳朵附在他的心口处,听到那有力的心跳声才满意了。 甘蕲果断道:“避不开了,我们直接去阁里。” “你知道阁?” “嗯。”甘蕲在枝头落下,喘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不知疲惫的鱼群,登时往下一倒,头向下地倒冲而下,眨眼间已经落下了几乎有数百尺高,接着猛地极速掉头拐弯。 这简直像是用命在玩杂耍。 荆苔被吓得差点叫出声,汗毛竖起,心想这和跳崖自杀也没什么区别吧! 他们一开始飞的方向是往外围走的,现在已经离主干的阁不知道有多远了,余光一扫,那无比巨大的茎干如人的血脉般生在冰窟里,牵一发而动全身。 瞬息之间甘蕲猛然穿梭到几近逼迫冰窟冰面的位置,刺骨的寒气差点把两人冻成冰块。 甘蕲抱稳荆苔,手里挥出一道灰雾,梆地砸到无比坚固的冰面上,顺着力道在眨眼间不到就完成了转身的动作,如离弦之箭般带着荆苔重新飞向主干方向。 透彻心扉的冷风中,荆苔看见庞大的鱼群扑向冰面后竟然灵活地压成一张薄饼,如同有了神智,迅速重新聚合队伍,再度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荆苔吼道:“甩不掉!” “这是它的地盘。”甘蕲简短地道,在密集的枝干中一连打了好几个滚,羽毛被刮下几只,半空中悠悠地飞着,下一刻就被汹涌冲上来的鱼群撕成的了碎片。 荆苔倒吸冷气。 甘蕲极速在枝干间飞着几近玩命的逃亡路线,还来得及在喘息间解释:“我一直在你脚下,但你看不到我。” 荆苔震惊,下意识地:“什么?” “我就在你脚下。”甘蕲确认追杀的鱼群方向,在半空中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你劈了宝珠,我才能进到你的世界。” 荆苔压住喉间要跳出来的尖叫声,明白了:“这也是一条因果,对不对。” 甘蕲的胸膛难以抑制地颤抖着:“嗯。” 甘蕲又道:“你抓紧,接下来可能会比较颠。” 荆苔闻言立刻死死地抓紧了甘蕲的脖子,心惊胆战地在心里吼:刚刚还不颠吗?接下来还要怎么颠啊!!! 但很快,荆苔就知道自己还是小瞧了甘蕲。 随着甘蕲一扇翅膀,荆苔差点就直接被甩走了神智,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丢进了小孩子的陀螺里似的左右突击,还得是个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孩。 老天爷——荆苔本能地在心里惊叫——我要被甩成傻子了!
第191章 尾声(三) 不知道在半空中颠簸了多少个来回,直待甘蕲终于抱着他落地时,荆苔都未能缓过来,仍然晕头转向,不知此生身在何方,头上像是冒出了银河那么多的金星,围着他和甘蕲飞快打转转。 视线也模糊一片,荆苔似乎看到甘蕲的嘴唇动了动,但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闭、闭嘴。”荆苔一阵恶心,捂住脸,“等我缓、缓过来。” 甘蕲便闭了嘴,维持着打横抱着荆苔的姿势耐心地等荆苔恢复过来。 头晕目眩之中,那股熟悉的草木异香却依然钻入了荆苔的骨髓。 好熟悉的味道……在哪里闻到过呢? 答案终于像一尾山间寒潭的小鱼,静静地、空游无所依地、慢慢地游向了他。 珠树的每一枚叶子都有那个人的守护,那个人的历史或许可以追溯到天地初开矇昧,追溯到比“辛”出现之前还要早,追溯到……神战分离阴阳之时。 阁。 在开天辟地、容纳了所有因果和可能的巨树主干间的“阁”,在火世界中唯一一方清净地域的“阁”,抑或是在另一条通往眠仙洲的通道口、又在那里的烈火中化作废墟焦炭的阁。 视线波动颤抖,终于渐渐止息,如同癫狂的疯子终于疲倦地躺下。 荆苔却没有立刻放下捂眼的眼睛。 甘蕲的声音也那样清晰,在他的上方响起:“每一条因果都散发着浓香,所以还有另外的名字,对吧。” 他说出的话像一粒掷进水潭、却没激起任何水花和涟漪的石子。 那抹醇厚的、湿重的草木水香依然环绕在荆苔的鼻端,缭绕不去,仿佛是一个确定的、无声的回答。 甘蕲没有继续等下去,平静道:“经香、是吗?” 在那两个字出口的刹那,荆苔的思绪猛地放空,他忽然想起了荆九秋,不是真的荆九秋,而是“辛”扮演的那个荆九秋。 在眠仙洲之外,辛曾说过:“业露不在,我来带你进眠仙洲。” 这个名叫“业露”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出现的只有经香真人。 经香真人、经香阁、业露、珠树、小叶子。 荆苔看了看甘蕲,甘蕲了然,把他放在地上。 落地后,荆苔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周遭,这幢阁楼与经香阁一模一样,草木的香味也和经香阁没有区别,空旷的空间仿佛被什么僵硬的东西寄生了,天然地觉得有某种憋闷感。 半透明、浅绿色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所有地方,无处不见,那些没有生命的小鱼在枝干中游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 看不见任何活物,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时间的流淌,只有正中上方写着“经香”字样的牌匾,无喜无悲地注视整棵珠树和整个人间。 荆苔后背恶寒,面对人世间的所有因果,他理应感到惧怕、震慑、抑或是崇高,但他却心静如水,没有一丝波动,疑惑之下,荆苔与甘蕲互相看了一眼,甘蕲也如他一般水波不兴。 他们像两只误入仙乡的蝼蚁。 祂就端坐在阁楼的中心,淋着冷涩的光,高高的阶梯,居高临下,沉默不语。 过了可能足够荆苔把他与师尊所有的相处时光全部回忆一遍的时间、可能更长,祂才开口道:“你们想的其实也不大对。” 祂的嗓音在广漠的大殿里悠扬不去,如一只翩飞的蝴蝶。 那声线有点像经香真人,却又有所不同。 至少……经香真人听起来不会这么心如铁石。 “哪里不对?”荆苔问,话说完觉得祂看了自己一眼,他疑惑地看回去,但祂沐浴在光帘里,无法看清楚脸庞,也许神就是这样无法被看清楚的。 “你是火种。”祂说,“你是供奉火种的护身孔雀。” 荆苔道:“我的师尊……” “噢,他是草。”祂说,依然是没什么起伏的声线。 草? 荆苔震惊地愣在当场,他想师尊也许是神树的化身、也许也是当年神战里的遗存物,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师尊会是…… 一株草。 甘蕲道:“什么草?” 祂又不说话了,半晌,好像知道荆苔想了什么,道:“你们管那个叫作‘神战’么?” “难道不是吗?”荆苔反问。 祂像老者面对着牙牙学语的婴儿那般耐心而温和道:“其实那只是天地开辟必经之路,从来没有过什么神战,更别说什么阴阳之神,你们凡间生灵啊,总是要把简单的事情说得无比复杂,要给正常的演化戴上一顶高帽子。” 荆苔:“……” 说话也忒不好听了,妖族守着那传说千年万年,小心他们过来和您干架。 甘蕲:“如果没有神战,怎么会有那些水和火呢?” “初始,天地矇昧,浑浊之气与清朗之气混杂一团,至热者为火,至寒者为水,水与火原本就是最初始的东西,在水和火的碰撞下有了大地、有了土地,于是才有了生灵。”祂停顿了一下,道,“你们以为至热至寒都是由神驱使而动的,认为那是阴阳神的搏斗和战争,其实不然,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无知无觉、自发而动的,与天地同生共死的事物,说不上生,自然也不会死去。” “最先生出神识的……是一株草和一块石头。”祂说。 荆苔猛地反应过来,眼前出现了一株沉甸甸的、碧绿的、小腿高的草植,呼吸急促道:“是……蓂草!” 他抓住甘蕲的手:“是蓂草,是传说中有十六枚荚叶的神草……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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