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蕲」嚣张地笑,打定主意要让「荆苔」接受这礼物不可。 藤蔓犹豫良久,终于从「甘蕲」的手里卷走了那截白珊瑚,落在「荆苔」的掌心。 白珊瑚触感微凉,并没有像以前那些礼物一样迅速地燃烧起来。 「荆苔」心情复杂地握紧它,感受他唯一可以真正收下的礼物,指尖挑起细细地藤蔓编织成绳,将白珊瑚挂在胸前,好似随口道:“你既这样,那么离心最近的地方,我给你,你满意么?” 那双青绿挂金的翅膀猛地撑开。 「甘蕲」掠到青莲外,悬在空中,微微高过「荆苔」的头,眉间红玉几近碰到「荆苔」的额头,笑起来摄人心魄,就在荆苔以为这俩人就快要亲上去的时候,「甘蕲」却刚好停在了即将碰上的距离,显得十分具有威慑力。 「荆苔」都快呆了。 “令君。”「甘蕲」带着小钩子似的尾音,含笑缓缓道,“满意。”
第167章 嘶青云(二) …… 《夜灯旧记·卷二十六》 玢江郑六姑,一日梦至虚无之境,头顶大海,脚踏碧草,见仙人坐高殿上,眉间有大慈大悲之意,六姑跪请长生,仙人眉间朱红,朗似明日,泊然如清风拂来,道:“汝见白云去也,何复归来,红尘万事,亦复如斯,纵年岁长久,亦有诀别之期。”六姑泣曰:“余见道者修行,超脱凡尘,似蜿蜒之流,万里而无绝。”仙人笑曰:“鞭长亦有莫及之处。”六姑又求常雨如瀑,仙人叹曰:“痴也,可知水之一道为天地至道,此间万理,漫随流水,自有定论,非人力所能及也。”六姑不悟,仙人亦不怒,挥手曰“去”。六姑遂醒,惶然不知其意,及其垂老,回首百年之身,恍然大悟,化为游鱼,随沙浪而去,其子孙唯听六姑大呼“仙人恕我”而已矣,遂大恸。 …… 荆苔实在受不了以这种旁观的视角看自己和甘蕲唧唧歪歪黏黏糊糊,即便他们俩看起来有点惨得过分,甘蕲奇迹般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在他耳边说话,照顾他薄得可怜的脸皮,荆苔心惊胆战地想,要是甘蕲现在说点什么,他怕是会当场臊得爆炸。 忽然,他耳朵竖起来,疑惑地看着炉门外阴晦的天色。 一些细微的走动和吟歌的声音正像那些无处不在的灰烟,压过来。 肯定不止他一个人听见了,「荆苔」和「甘蕲」肯定也听见了,「荆苔」的脸色煞白,「甘蕲」面沉似水,明眼人都能看见怒火正在他的赤眸里烧起来。 会是谁来了? 荆苔猜不出来,但挥之不去的不详之感仍然像阴暗的虫子,咬住了他。 甘蕲的声音在荆苔脑中响起,他温和而不容置疑地命令:“小师叔,封闭五官,不要听,不要看,不是你的错。” 在一炷香之前,甘蕲还在看着另一个自己把灵骨献给「荆苔」,他觉得做得很对,换一个时日,他依然做了这件事,把灵骨送进凤凰离火,等待它被炼化成一截洁白如玉的白珊瑚,然后送给心上人。 沉默的炉村突然起了喧嚣,那些咳嗽的、发热的、缺胳膊少腿的人纷纷离开灵石堆做的房屋,在炉村门口自发地形成一条长长的队伍,他们的神情是如此灰暗和木然,以至于甘蕲觉得自己被他们所带来的不详氛围所禁锢,他腾起翅膀,跟着这只队伍出了炉村。 回头一望,暂且健康的人在村口目送队伍的背影,没有伤心、没有哭泣,有的只是麻木,他们的眼睛像灰烬一样堆积在村口,沉重如山。 主动离开的人都快走到人生的终点,即便他们都还未到迟暮之年。 拄拐的拄拐、咳嗽的咳嗽、发热的脸皮通红,还有人身上长了脓疮和大大的肉瘤,还有人头发全都掉了,露出掉屑的头皮。 他们一开口仿佛吐出来的都是灰。 他们走着走着,踏过火焰和烧焦的土地、踏过成灰的草地和干涸开裂的池塘河水、踏过冲天的烟灰和雾霭。 甘蕲抬头,光秃秃的山脉映入眼帘,昭示此地离“雪山”并不遥远。 不时有更多快死的人断断续续地从岔口加入这个死气沉沉的队伍,咳嗽声不绝于耳,远远的,甘蕲看见“雪山”边缘有一座异常庞大的炉子形状的屋子,周围草木不生,完全被火焰占据,如同炼狱。 甘蕲的脸色立即难看起来,他扇着翅膀,猛地掠到前方。 正向“雪山”走的队伍不止这一路,有无数黑压压的、将死的人正在虔诚地向“雪山”的方向走去,甘蕲听见有人用嘶哑的嗓音说:“都怪他。” 怪谁? 甘蕲不知道,但这些人都知道,他们瞪着枯朽寂灭的眼睛,一遍一遍地重复:“都怪他。” “都怪他!” “他为什么还不死!” “为什么他还活着!!” “为什么我们却要死!!” …… “为什么都是火!!要等待哪一天?哪一刻?火才会熄灭?” 他们彼此询问,但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焦糊的风呼啸而过,火却因此烧得更旺,人人眼里都被被大火照成一片红色,就算是甘蕲的妖血赤眸也不会比他们更红。 甘蕲内心的焦躁像杂草一样茂盛。 这些垂死之人说的人还会是谁?还能是谁?、 他反复地咀嚼自己的过往,自己一定遗漏了什么,才会不知道这里的一切是因何而来,到底是哪里被遗漏在时间的罅隙里?从出生到现在,每一时每一刻甘蕲都无比清晰,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的过往,记得每一鞭打,也记得荆苔在荆棘里握住他的手,记得锦杼关的地动和洪水。 除非这一切发生在自己出生之前。 于是甘蕲想起在那个深夜突然出现在身侧的小孩。 小孩很严肃,一双眼眸红得像宝石,是他小时候的模样,小孩说:“我是你,我是当归。” 当归伸手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割下一笔,鲜血淋漓。 甘蕲也胳膊一痛,他怔怔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臂、就是在当归下手的位置,有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鲜血淋漓。 “我是你。我是当归。”当归重复,“我与你同享痛苦、也同享自由,你办不到的事情,我替你去办,直到有一天你找到他,他愿意活下去。” 当归没有说是谁,但甘蕲就是知道他说的是谁。 眼皮上的伤口没有愈合,甘蕲打定主意要留下这一凹痕,那抹身影依然在他的噩梦里,一次又一次地跳下火海。 忽然,不知谁开的头,这些人开始唱歌了,像是在念经,听不清楚词句。 “我与……” 在唱什么? 那些唱词被火焰和烟灰重重阻隔,依然不遗余力地传进阴阳炉,荆苔在低沉的、模糊的、古朴原始的唱调中感到晕眩,仿佛正在经历凌迟和诅咒,荆苔的脸、和「荆苔」的脸同时都苍白万分,某种透明的、冷酷的白瓷。 莲花的花瓣可怜地皱巴起来,有合拢的趋势。 「荆苔」几乎站不住,在声调越来越大的唱词里,他摇摇欲坠,想要抓住「甘蕲」让自己不要摔下去,又顾及着不能违背的禁忌,手在半空颤抖,痛楚得咬住嘴唇,唇瓣也褪去颜色,「荆苔」惶然,像无头苍蝇那样不知所措。 「甘蕲」咬牙切齿:“我去杀了他们!” 孔雀的翅膀猛地挣起,登时就要飞离远去,不料一只藤蔓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甘蕲」察觉到藤蔓的颤抖和虚弱,一如它的主人本身,「荆苔」水墨似的眼眸里露出几丝祈求,他坚定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甘蕲」的翅膀委屈地颤抖,每一根羽毛都伤心地垂下来,他的怒火无处发泄,上前注视「荆苔」疼得神思模糊的脸颊,很想去摸一摸。 就在「甘蕲」的指腹即将碰到「荆苔」脸颊的那一瞬,「荆苔」却又用残存的意识侧脸别开,「甘蕲」的手在半空一滞,艳丽的面孔差点被怒火烧得几近扭曲,却又硬生生地压下来,甚至挑出一个看起来有些恐怖的笑容。 “您总是这样。”「甘蕲」缓缓地、咬着腮帮子说,“您总是这样。明明就不是您的错,明明您也没办法控制,他们有本事就来杀了您、给您一个痛快!” “我与酹酒,兴寄千岁,雨粘衰薤,垅霜戚戚。 挑烛听风,月吟关山,肝胆倥偬,白骨无极。” “雪山”外的吟唱越来越大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把「荆苔」切得皮开肉绽、不得好死,他扬起脸,恍惚地含笑道:“你愿意给我一个痛快吗?” 没有回答。 半晌,「荆苔」叹息说:“你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在这里,在我的原初之地,永远地燃烧。” 他聆听着山下近在咫尺的吟诵,攥起手,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骨节也泛白,莲花花瓣虽开着,但已经开始变黄、零落、腐朽,“他们的痛苦也是真实的,他们的痛苦也要找人发泄,这是应当的,我没有办法。”「荆苔」说,闭上了眼睛,冷汗自他瓷白的额角滑下。 “即使您什么也没有做。”「甘蕲」颤抖得都快飞不了了,“为什么?!” 「荆苔」苦笑着摇头,「甘蕲」咬牙,伸手拔下了「荆苔」头上的灯簪,小灯摇摇晃晃,没有一丝火焰的痕迹,「荆苔」反应过来,要去夺回灯簪,但「甘蕲」已经迅猛地把灯簪插进自己的心口。 鲜红的、富含着饱满离明孔雀精气的心头血顺着湛亮的簪身一路滑下,而后坠进汹涌的火潭里。 荆苔甚至听到了“咚”的一声。 火潭里生机盎然的藤蔓和藕节机敏地抬起头,斗折蛇行,在起伏的火狼中死命地、疯狂地追逐和吸吮心头血,「荆苔」由此获得暂时的安宁。 灯簪插在「甘蕲」的胸口,「甘蕲」抬起头,不顾「荆苔」的躲避,伸手抚摸他冰冷彻骨的脸颊,把他的脸扳向自己,珍惜地琢磨一会儿,一簇火从「甘蕲」和「荆苔」接触的地方开始燃烧。 “你的痛苦,也给我尝尝。”蓦地,「甘蕲」说。 “孔雀!停下!”「荆苔」瞬间明白过来,忙颠三倒四地推着「甘蕲」的胸膛,“孔雀!孔雀!” 可「甘蕲」不听他阻拦,用指腹摁着「荆苔」柔软的唇角,又有一簇鲜艳的火苗开始燃烧,他们两人只有「甘蕲」会感受到这接触带来的烧灼的痛苦,「甘蕲」没有犹豫,低头咬住「荆苔」的唇瓣。 刹那之间,热烈的火苗从口齿腾跃而出,「荆苔」僵住不敢动,只感觉到对方的唇瓣滚烫,他听见「甘蕲」闷闷地笑了一声,随即更多的火接二连三地迸发蔓延,「甘蕲」连同他的翅膀都焚烧起来。 烈焰加身,「甘蕲」寸寸化灰,又在灰烬里复生,痛苦无穷无尽,这个吻也无穷无尽,那么为什么不能一起化作灰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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