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家富豪商贾,以及京城世家支脉的家族,都在莫须有的抄家中崩塌陷落。 扣下来的帽子太大,只要没有证明清白的确凿铁证,那谋逆罪名便无论如何都洗不清。 且无论是否清白,被官兵搜走的财物,也绝不会归还回去,永嘉帝一伸手就要全部捞走。 李志这个芝麻官人微言轻,既不敢拒绝皇帝,但也不想滥杀无辜。 于是他只砍了几个贿赂官府、欺压贫民和强抢民女的大恶人,其余无辜者都被他暗中留下。 就像宁家的老爷夫人,确实无辜,所以也被暂时关押于此。 想起宁燃惨死的姨娘,宋葬不由上了几分心,透过铁牢缝隙,他不着痕迹地暗中观察起来。 宁老爷圆头圆脸,像最典型的大肚商贾,眼里的市侩精明难以遮掩。 而他的夫人,其实与老爷挺有夫妻相,但好看许多,饱满鹅蛋脸也显得滋润又富态。看着不像心地阴毒之辈,很是雍容大气。 见到宁焰也跟着来到地牢,本来平静的宁夫人倏然间满眼担忧,赶紧跪下来就要向县太爷求饶:“冤枉啊大人,我儿子什么都不知……” 李志摆摆手打断她,严肃道:“本官已知晓事件全貌,宁府窝藏叛贼一事,系宵小恶意污蔑。你们可以走了,账本暂时扣押,至于查抄的财物,本官会派人逐一送回宁府。” 宁夫人还在怔愣,宁老爷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大喊声贯彻牢房:“草民叩谢青天大老爷!” 这幅能屈能伸的卑微模样,任谁也瞧不出他是城里鼻孔朝天的巨富财主。 除了有些受惊之外,两人的身体都无任何大碍。 宁焰将爹娘带走,找了家医馆细致检查,随后又策马将二老亲自送回宁府,盯着他们好生休养。 他事事周到、孝心昭然,心力憔悴的宁老爷格外感动,当场就拍板决定,再多给宁焰一部分主事之权。 而与此同时,宋葬正在喝御赐的清前龙井。 桌案前有两盘精致的桂花糕与豌豆黄,是县衙厨娘加急赶制的。 切成小块,摆出花样,口感细腻又绵密,恰好弥补了绿茶的寡气。 他这身份什么都做不了,就负责闲适地喝茶吃点心,主打一个漂亮摆件的功能,让人看着舒心。 至少殷臣会为此感到舒心。 他坐在一旁与李志谈着正事,捏着宋葬的手指把玩,时不时还主动投喂两口。 李志也不敢参合公主的私人癖好,正色道:“殿下,我们鲛人族在宫中也有内应。一名混血的鲛人女子,被皇帝强掳为宫妃,如今她已升至嫔位,地位颇为稳定。” 她被永嘉帝封为丽嫔,称号平平无奇,隐瞒着自己半鲛人的身份,在后宫没有多少存在感。身为一宫之主,只要不轻易诞下皇子、犯下大错,便能平安在宫里稳妥生存。 正是这位不起眼的丽嫔,每隔三月便会偷偷向外传递消息,提供了许多有关永嘉帝的暴虐证据。 例如那些莫名其妙落水风寒的皇子,在围猎场失足坠马、被猛兽意外咬死的皇子,领兵出征死于沙场的皇子…… 他们的蹊跷死因,全都已被丽嫔一个个查清,能证实是永嘉帝刻意为之,还有数名太医从旁辅助。 安葬皇子们的棺材都是空壳子,真正的尸体却被拖入冷宫,暗中关押,甚至还有御前侍卫轮流值守,迄今尚不知具体作用。 丽嫔差丫鬟去打听过,据靠近冷宫的洒扫太监表示,那地方与鬼屋相差无几。 日日夜夜,总有浓郁至极的血腥味从冷宫散出,有时还泛着烹煮血水的沸腾香气。 临朝国师与其座下弟子,偶尔会特意在冷宫开炉炼丹。 炼丹材料,通常来自冷宫仆从的皮肉、手足与心头血,或是被废妃嫔的生育器官……在极罕见情况,这群道士还能顺利用上紫河车呢。 国师做出的恶行从来不屑于遮掩。按他的话说,炼制仙丹是为了造福百姓,治病济民,助天子长生不死。 手段再残忍,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牺牲。 可想而知,冷宫砖墙之上,究竟承载着多少凄惨冤魂。 建筑周围鬼气深重,阴森森的不见日光,极其容易使人体弱生病、受惊梦魇。 许多被发配来冷宫的轮班杂役,都是因此渐渐虚弱、暴毙而亡,亦或者患上了失心疯,胡言乱语神志不清,被打死扔进乱葬岗草草埋葬。 死的人多了,撞鬼的人也跟着多了起来,形成一条令人悚然的恶性循环。 提起这些过往,李志气得胡子翘起边角,愤怒又疑惑:“皇帝暴虐无道、草菅人命便罢了,可虎毒不食子啊!微臣不敢设想,他对亲生骨肉也下此狠手,究竟想要图谋什么?” “很简单,他在利用亲生血脉进行占卜,寻找先皇的遗腹子,意图将其暗杀。” 殷臣随口就将永嘉帝的真实目的说了出来,这位情感丰富的县令顿时被气得脸色铁青,恨得咬牙切齿。 “……遗腹子?又是这没有证据的遗腹子!即便先皇真有亲生儿子,又能如何?遗落民间的皇子必然无依无靠,他到底在怕什么,时代变了!” 李志的言谈勉强还算克制。如果在私底下,他恐怕早就骂了一堆脏话。 殷臣喝了口茶,耐心等他感慨完这一通,随即缓缓勾起唇角。 “话说回来,李志,你对临朝一脉单传的诅咒,可有了解?” 正在咬牙的李志面色蓦然一僵,瞬间有些欲言又止。 殷臣落在他脸上的平静目光,轻淡又沉重,总是逼得人破绽百出。 李志犹豫半晌:“生母在弥留之际,的确提起过有关诅咒的底细。但话还尚未说完,她便变得面容扭曲,诡谲地生生咽了气。 “微臣后续也打探过更多内情,知晓得越多,便不敢随意开口,实在……有意外暴毙的隐患啊殿下。” 当然了,怕是怕,不过李志一直心有理想。只要死得有意义,他就死而无憾。 他早已暗中决定,为保证临朝的安稳延续,当长公主登基之时,便是他为国献身之日。 毕竟,这隐蔽而残忍的血脉诅咒,才是亟待解决的最大隐患,随时可能导致皇朝倾覆。 宋葬听得好奇了,不动声色啃着糕点,继续侧耳旁听。而殷臣漫不经心地挑眉:“为何会死?在我面前,谁能杀得了你?” “微臣也不太明了,生母去世前,冥冥之中有一股恐怖的力量,好似神鬼……” 冥冥之中,又是冥冥之中。 “喀嚓”一声,做工精细的汝窑茶杯陡然裂开。 殷臣拿出帕巾,慢条斯理擦拭起手指间沾染的茶水,沉默良久。 他极不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连李志都能察觉的无形力量,他自然也可以感受到。 但殷臣不该看不见它的。 只要他想,他向来都有能力堪破一切虚妄。 连宋葬的隐身技能,在他面前也宛若无物……为何这个副本会如此不同? 殷臣很清楚,那是一种事物在逐渐脱离掌控的不安心感。 偏偏他非常需要掌控大致局面,他曾经也一直很清楚,绝大部分副本boss的实力极限。 ……直到现在。 看不见的东西最可怕。 可他看不见,就是看不见。 殷臣忽然攥紧宋葬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指尖交缠的同时,殷臣隔空召出了雪色长刀,轻轻搭在李志肩头。 刃尖实在太过锋锐,无需用力便轻易割下了几缕垂发,随风飘落。 “殿下,您……” 李志的话被中途打断。 “已经被掀开的秘密,不再是秘密。现在告诉我,你也绝不会死。 “继续坚持守口如瓶,那么整个鲛人族,将会为你的懦弱陪葬。” 殷臣面无表情,嗓音沉而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那双凤眸里流转透出的冷意与杀心,令李志几乎无法与其对视,冷汗从脚心窜至脊背,彻底打湿了厚重的官袍。 宋葬最是茫然,他本以为殷臣在故意恐吓,可这态度,瞧着似乎不像演戏。 他悄然试探,用指尖勾了勾殷臣温热的掌心,当即就被用力掐着狠狠回握。 凶死了,莫名其妙的! 宋葬偷偷瞪他,倒是没再搞小动作,支着下巴听他还有什么要说。 殷臣依然捏着宋葬的手,漫无目的揉捻着,凉凉道:“李志,我虽只是公主,但我从不缺善战的兵马将士。有镇北军在,鲛人一族只会成为马下亡魂,你也想试试?” “……殿下,殿下暂且息怒,镇北军失踪的虎符,可是在您手中?” 李志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他眼底亮起的震惊与庆幸,也被殷臣一览无余。 这个混血人类所了解的临朝隐秘,果真是不少。 宋葬配合地摸摸袖口,掏出那枚金镶玉的豪华虎符,对着李志晃了晃,又迅速收回原位。 殷臣瞥他一眼,看着表情得意的宋葬,心情似乎隐约好了些许。 “李志,先前那些冷宫秘事,耗费些时日,我也可以自行查到,但血脉诅咒不同。若你无法提供真正有价值的消息,我大可扶持更为忠心的部署,接替知县一职。” “不,殿下,微臣的忠心日月可鉴啊殿下!臣愿以命起誓……” “别发誓,要说就快说。” 殷臣没有更多耐心了。 雪白刀刃蓦然一横,如毒蛇腺液般碰上李志的侧颈,眨眼间便划开数层皮肉,血流如注。 “……唔。” 李志掐紧拳头,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但不敢反抗。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说,此刻殷臣是真的想杀他。 他给殷臣换了崭新的茶杯,续上热茶,缓缓道:“微臣母亲曾说过,诅咒,源于罪孽。 “临朝皇室,得位不正,篡改史书,焚烧真相。簇拥太//祖登基的从龙之臣,也纷纷效仿其君主行径,冷情嗜血、手段暴虐…… “冥冥之中,那些交缠叠加的罪孽超出极限,终究使得天地不容,引来了悄无声息的诅咒。 “这诅咒扎根流传于血脉之中,极难察觉。但微臣敢断言,在大临朝的国土之内,所有连续两百年一脉单传的家族,只能生出一个儿子的家族,通通都是罪孽之人的后代! “哪怕这些人散落在民间,失去曾经的权势,他们也注定一脉单传,注定子孙命途多舛,注定极易夭折,注定在未来香火断绝。依微臣看,这就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李志的声音越喊越大,哪怕他对诅咒的了解还不能算是极深,哪怕他同时也并不知晓,当年临朝的开国之君,究竟做出了何等天地不容的罪过。 他只是强行挤出大脑里每一滴愤怒情绪,用来压抑自己直面殷臣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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