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嘉年间正值盛世,临近村落没有再出现曾经的饥荒惨状,苍木山深处的狭窄步道,也因此渐渐变得人迹罕至。 格外肥沃的高耸树木遮天蔽日,漫山野花与蝴蝶交缠纷飞,阳光如细碎金箔洒落一地。 当清脆马蹄踏至高处,夏日扰人的炎热空气,也在朦胧云雾中缓缓化作温朗山风,草木苔藓的清新气味随之拂过林间。 眼前风景本该无比美好,犹如避暑踏青的人间仙境,但宋葬却隐隐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阴冷,逐渐将他收拢包裹,一点一点侵入骨髓、渗进缝隙。 也许这就是殷无雪口中……鬼魂大量聚集的副作用。 无数被抛弃的女人埋骨于此,若是无人为她们收尸迁坟,她们便永远都无法逃离这座大山。 还好殷臣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暖炉,宋葬将后背紧贴在他胸前,刻意感受着他平稳又滚烫的呼吸,很快又变得通体舒畅,热乎乎的,再也没有一丝罹患风湿病的潜在风险。 视野逐渐开阔,稳如磐石的罗盘指针也开始不稳定起来,时不时紊乱地胡乱转圈。这说明,他们离目标越来越近。 宁焰从宁燃身后探出脑袋,指向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榕树后方,低声道:“你们看那边!” 宋葬循声扭头看去,瞧见了一个藏于枯叶之后的漆黑洞穴。 半个洞口位于地面,另外半边却藏得更深,需要刨走松软的泥土才能顺利通过。 泥土周边有许多新鲜踩踏痕迹,说明野狼显然在近期活动于洞穴附近。 更重要的是,野狼对这个洞穴的保护非常谨慎,不仅刨土作为遮掩,而且还扒来大量枯叶堆在洞口之外作为伪装。 寻常人就算路过此处,也很难一眼察觉有狼窟存在。 “我怀疑洞里有小狼,母狼急需哺乳营养,才会铤而走险进村狩猎。” 毕竟这个年代有道士,也有人替皇帝炼丹,火药的出现早已经不再稀罕,开始慢慢传入市井平民之中。用烟花爆竹与明火恐吓野兽,是村民们逢年过节的必备风俗。 狼性聪慧,经历过年年恐吓之后,它们鲜少会因饥饿而主动针对人类出击,因为那相当于自寻死路。 这么多年来,就连村民随意圈养的鸡鸭也很少被偷。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母狼怀孕生子,严重缺乏营养,又由于某种原因在苍木山里走投无路、无处觅食……它们才会将目光投向泛着奶香、细嫩孱弱的新生婴孩。 “同意,我们要小心,”宁燃翻身下马,表情严肃,“护崽的母狼很凶,连老虎狮子都敢打。” 宁焰抖了抖殷无雪留下的包袱,拿出几张辟邪符箓分发给众人,然后揉了一把宁燃的头发,兴奋道:“我先下去打头阵,母狼我来对付,你小子别被鬼魂偷袭就行。” “嗯,”宁燃迅速拂开他的手,又在宋葬的死亡盯视下犹豫片刻,接着小声说,“注意安全。” 宁焰好像更兴奋了。 他迅速脱掉碍事的外衣,找了根笔直笔直的木棍,刨开松软泥土,屏住呼吸,毫不犹豫地跳入黑暗的狼窟深处。 “他一直以来都这么莽撞?”殷臣无语地抱着宋葬下马,“万一底下藏着外界邪神呢?跳下去送死?” 宋葬睨他:“你自己的行事作风,似乎也没好到哪儿去。” “那是因为我最厉害。” 殷臣随口回答,站在洞穴之外打量片刻,点了张火折子向下扔去。 “啊——!是谁在烧我头发!!” 宁焰故作凄惨的声音,带着回音向上传来。 “大约六米深,是母狼挖的幼崽养育室,他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殷臣自然不会再关注咋咋呼呼的宁焰。 他从宋葬手里接过罗盘,擦掉勺子上那一滴血迹,随后从储物空间里拿出了一支小玻璃瓶。 瓶子里有一层不再新鲜的血液,随着殷臣动作而晃晃悠悠。 “这是谁的血?” “何文彬的,正好能用上。” 殷臣说着打开玻璃瓶,将血液倒在铁勺中间,静待罗盘重新开启。 细微的“嗡嗡”震动响起,铁勺迅速转动起来,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疯狂旋转着,勺柄犹如无头苍蝇般均匀地指向四面八方。 “……什么意思,超出探测范围了?”宁燃不解地蹙眉。 “不,她的尸骨,竟然散落在苍木山的每一个角落,”殷臣难得露出几分兴致,“而我们站在最中心的位置。” 宋葬若有所思:“那就从你脚下挖起?” 殷臣摇摇头,看向火光明灭的洞穴深处:“让宁焰挖,你听得到我们说话吧?需要什么额外工具?” “听得到,不需要!母狼不在下面,婴儿被分食了,只剩骨头!” 宁焰大喊了几声,挖土的动静随之传开,伴随着一群野狼幼崽的惊恐嘤咛。 “……喊那么大声,有一种脑干缺失的美。”宁燃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咬牙吐槽。 这回宋葬没说他不对,因为宁焰的大吼,似乎真招来了藏匿林间的隐蔽猛兽。 阴风刮过,树林里有悉悉索索的动静,枯枝清脆断开,湿润苔藓被挤压变型,发出泥泞黏腻的细微声音。 被拴在榕树旁的桀骜骏马,也忽然开始不安地走动起来,用坚硬马蹄挖着泥地,鼻息喷响,却不敢大声嘶鸣。 殷臣已经发现了树丛后的“敌人”踪迹,他提刀挡在宋葬与宁燃身前,平静道:“辟邪符箓拿出来,现在就烧掉。” 宋葬闻言,连忙将火折子递给宁燃,自己也点燃了那犹如鬼画符般的符箓。 他其实完全不能理解这张符箓的涵义。因为黄纸上压根就没有文字,全是殷无雪的瞎图乱画……与他曾经接触过的正统道士符箓,对比起来截然不同,像是假冒伪劣的儿童涂鸦。 但在这个副本里有效果,那就够了。 肉眼看不见的绵密阴气,如湿冷潮水一拥而上,又在接触到众人身体的那一瞬间,被层层亮起的紫色雷光凶猛驱散。 若有似无的虚浮惨叫声此起彼伏,而与此同时,殷臣抬起刀尖瞄准远方,稍稍一用力,将其投掷而出。 密林深处,传来一声皮开肉绽的闷响。 被直接贯穿心脏的猛虎瘫倒在地,发出地动山摇的愤怒大吼。 “山君和伥鬼?真是经典搭配,”宁燃抬起手,观察着身上连绵不绝的紫雷光芒,“看符箓反应那么激烈,附近应该有很多伥鬼,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而宋葬脸色微白,颤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所有被扔进苍木山的女人,在饿死以后……都变成了山君的伥鬼?”
第99章 山村诡事(6) “你说得对,很有道理。”宁燃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他们用肉眼都看不见伥鬼的踪迹,但毋庸置疑的是,数量绝对不少。 因为临朝初期,曾经遭遇过史无前例的严重饥荒,在两任皇帝在位期间,断断续续持续了几十年。 这不是什么副本秘密,而是临朝人人皆知的事实。 频繁而难以预知的气象灾害,过度饥饿的猛兽飞禽,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人类,都是层层叠加的沉重打击。 灾难最严重时,苍木山附近有足足五六个村子的情况无比惨烈,寸草不生。 埋有草根的泥土被全部挖空,大量树皮被砍下煮粥充饥,妻子儿子被交换烹煮,老人被弃于深山之上……可最终还是全都饿死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后来气候恢复稳定,资源也被幸存者们重新分配。 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农民,得以拥有更多田地,更多房屋,更多利益。再加上官府补贴,免除徭役赋税,苍木山下的村落才恢复生机,逐渐发展得兴兴向荣。 但是谁也没有脸面,再次提起繁茂生长的苍木山。 幸运存活下来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曾将自己家里的“累赘”背上苍木山,残忍抛弃。 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庞大数字,彻底腐烂后深埋于地底的尸体们,也是山林迅速恢复的最佳化肥与养料。 如今看来,这些“累赘”不仅养肥了苍木山的花草树木,也养肥了……一只格外强大的老虎山君。 宋葬不由思考,若他是被束缚在山林里的孤魂野鬼,无人供奉,后代断绝,即将面临永恒失去自由的悲惨结局,那么他会怎么做? ——毋庸置疑,他绝对愿意成为老虎身边的伥鬼。 至少伥鬼可以变强,可以为虎作伥,甚至还有可能追随着山君离开苍木山,四处闯荡看遍天下,寻找更为肥沃美好的栖息之地。 但唯一的问题是,它们必须听从山君的命令,无条件攻击山君的一切敌人。 “别担心,它们也许还有神智。” 殷臣捏捏宋葬惨白的脸,突然掀起自己昂贵低调的蛟丝罗裙,从大腿内侧摸了一把小刀出来。 裙子之下还有白色里衣打底,但宋葬依然吓得瞪圆眼睛。随后殷臣拎起匕首,在左手掌心随意划了一道,将洇出的鲜血尽数涂抹在双眸之中。 “……殷臣,你干什么?” “我也能看见鬼。” 殷臣勾起唇,眨了眨血红的凤眸,漆黑睫尾沾染了些妖冶的红。 “你好,请问何林氏的头骨,在狼窟里吗?”他看向虚空,语气居然还算礼貌。 宋葬抿着唇凑近几步,轻轻去摸殷臣掌心的伤口,温热柔软的血肉贴在指尖摩挲,殷臣不轻不重地“嘶”一声,却没有阻止。 于是他明目张胆偷了殷臣的血,照猫画虎将血液涂在眼睛里。下一瞬间,氤氲血红的视野里亮起阵阵阴沉冷光。 有鬼的世界,视觉观感无比震撼。 密密麻麻的鬼魂几乎堆满苍木山,半透明的身躯层叠交错,将明媚阳光折射为诡异而不详的阴翳灰雾。 绝大多数都是女鬼,而且形象格外憔悴苍老,维持着临死前的狼狈状态。有的拄拐杖,有的严重驼背,有的被打断了腿,只能跪着用溃烂的膝盖挪动……但行动速度比四肢健全的活人还要迅猛。 它们在半死不活的山君身边无措盘旋着,在殷臣头顶恐惧叫嚣着,眼神迷离地飘荡在空中,甚至还有抱起手臂看好戏的。 而殷臣找上的那位伥鬼,是一位颇为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她穿着朴素的荆钗布裙,死因是自行用竹枝割喉,所以变成鬼以后的模样……竟然还算体面。 宋葬仔细一看,发现她那浓密灰白的眉毛,苍老却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还与田月香的模样有三分相似。 这,这不会是他娘好几代之前的长辈吧?! 怪不得殷臣莫名其妙变得礼貌了起来。 老奶奶背着手,露出笑眯眯的和煦笑容。她目光先是停留在宋葬身上,短暂地顿了顿,随后才温声对殷臣道:“这位姑娘,你是在找何送君的媳妇,林凤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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