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吾辈自当团结抵抗,共谋人族福祉。” 紧接着,民众就会跪地俯拜, 涕泗横流,“您是英雄啊!您该长命千岁, 万岁!” 千岁,万岁。 岑隐如同听了什么诅咒般,立刻御风离去。 在厚重的云霞间,他俯瞰大地,方才惊觉到折吾已经扩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浪潮拍打着礁石,海风中,小妖怪呼吸微弱,却也绵长。 岑隐千丈传音,“鱼哥,你睡得好吗?有没有小虾老鳖跟你抢地盘啊?” 亮堂的声音散于海面,良久也没半句回响。 岑隐早已见怪不怪,直接坐到岸边,自顾自道,“我过得不好,我老娘,兄弟,弟子,心爱的姑娘全都死了。” “我成了孤家寡人,连狗都不乐意搭理。” 各世家长老只知朝他跪拜,各宗门翘楚只知向他倾诉崇拜之情,却没人知道,他只想有人陪他喝壶竹叶青。 “我想去结交新朋友了。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岑掌门真诚发问,可惜山花不语,清风不答,明月也躲进了云堆。 良久,久到苍穹泛白影,一朵小小的浪花扑腾到了岑隐脚边。 上乘的蜀锦鞋面被洇湿,留下诡异又有些搞笑的形状。 ——很像,一只圆鼓鼓的鱼儿。 岑隐呢喃轻叹,“鱼哥,你是在赞同我吗?” 当夜,他睡在岸边,被清凉海风吹了整宿,再睡醒之后,人间已经没有了那位活了八百岁的岑剑圣。 此后,岑隐以另外的面孔示人,每隔上几百年,待朋友都死光后,便会散尽修为,换身重生,以新的体魄来沟通天地,重新入道。 归元宗祠中,那些被青烟香雾环绕的牌位,那些被安葬在后山桃林的骨灰,全部都是他。 如此往复循环,他也乐此不疲,他热爱四处云游,结交了数不尽的朋友。 既能在怡红楼喝酒划拳逗姑娘,也能去蛮荒境抡刀杀四方。 这些年岑隐越活越通透,整天笑眯眯的,好像已看淡离别。 但是后辈子弟不会知道,他依旧会去扶苍点长明灯,也依旧会在折吾岸枯坐整宿。 每到那天,他破晓时动身,日暮归返,将满身雪花带回南境的春风里。 他总是喝得他妈的五迷三道,瓜不楞登。 所以,也不会发现有一年有那么一片雪花,从他袖口或是衣摆遥遥坠落,穿过海水与泥沙沉入最昏暗的地方。 & 江逾白伸手进入纸面,雪花俶地落于他指尖,转瞬融进他皮肤血液。 很烫,像是心脏的温度。 江逾白道,“是浮黎。” 确切来说,或许是浮黎灵魂的一部分,或许是内脏的一部分。 岑隐补充道,“也是你。” 江逾白掀了掀眸子,眼中有微澜,“后来呢?” 岑隐瞧他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眼睛亮了面上笑开,“后来啊,日子终于变得有意思了。” 那年东疆动乱,渡厄城的阎罗们,散出一大批追血咒,似乎在找什么魂魄。 归元剑修齐出山,在东边御剑列阵,逼退了倾巢出动的僵尸邪灵。 岑隐回来后照例去了趟折吾,对着河水叨逼叨。 “鱼哥还在睡觉吗?” “最近很忙,东边的鬼差都在找魂魄。” “我从獠牙罗刹手中抢过来一副画像。” “上面画的人竟然是浮黎仙君。” “按道理来说,仙君分身解体而死,毫无半点转世投胎的可能。” “但天道无常,万事不无可能……” 月影飘在海面,有浅薄的荷花香浮动。 岑隐边说边掏出一块酥饼,用手碾碎了洒在海面,惹得几只飞鸥争抢。 有只胆子大的扑腾翅膀去他脚边抢食。 他弯腰想去拍拍这只霸道鸥的头,手却于半空顿住。 时间在这一瞬间被凝固,又被无限拉长。 他俯下身,惊得鸥鸟四散,搅起大片涟漪,待涟漪平复后,平镜似的海面倒映着岑隐略有滑稽的模样。 他拉扯自己一缕头发,只见其中掺杂了几根白发。 他竟然长了白发。 岑隐仰头远眺天边,惊觉好多颗星子的轨迹已发生变换。 斗转星移,逝者如斯,已有万年整。 自那以后,他无需再用幻术伪装,开始了自然而缓慢的衰老过程。 黎阳旁边的村落被流月城屠剿后,他捡来一个小姑娘,猫崽子似得干瘪瘦小。 “爹娘死了,村子没了!”小姑娘眼圈通红,拎着把大砍刀,“我要去报仇!” 岑隐擒着笑,夺掉她手中刀,“你是女孩子,不要打打杀杀,我来报仇。” 小姑娘不肯,“我自己的仇自己来报。” 岑隐郑重道,“也是我的仇,你姓岑,我也姓岑,好多好多年前,我们是本家。” 小姑娘懵懂道,“多少年前啊?” 岑隐摸了摸下巴,“一万年。” “好久啊……你真的会帮我报仇吗?” “会。” 于是,流月城燃了场燎原大火,滔滔冲天,红颜成枯骨。 “你帮我报仇了,你真厉害。”小姑娘认真地问,“你想要什么报酬吗?” 岑隐也颇为认真地寻思了下,“嘶,我啊啥也不缺,就缺个闺女,以后给我养我送终,怎么样?”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有好处的。” 他抬手指着归元五峰,“看见没?到时候那五座山头都是你的!” &&&&& 岑掌门打生打死好多年,不太会养崽,只能看典籍学习,或者去山下学堂实地观察。 后来,他总结出一个道理,‘快乐就完事了’。 凡人命短啊,修为高的也就几百年,不如找乐子。 “你想干嘛就干嘛,把天捅破了爹给你补。” “读书做什么啊,读书比投壶有趣?” 他溺爱小书研好多年,可惜女儿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幼时读书,练剑,再长大一点,便去蛮荒雪域历练。 那日,岑隐冲着天空大声地呼唤,“不去历练行不行啊!你爹养你!” 几息后,前方传来清亮女声,“不行,我可是要继承五个山头的女人。” 再之后,这位山头继承人在漪澜大陆打响了名号。 大英雄,救世主,再世菩萨…… 岑隐望着闺女,“崽,这样你快乐吗?” 回应他的还是那句老话,“快乐啊,我可是要继承五座山头的女人。” 岑隐有些不快乐,不过,没几天他就又快乐起来。 原来,几个月前,他闺女在北域扶苍山脚惹了场风花雪月。 & 岑掌门又开始了养崽生活,上一个养‘偏’了,这个要好好养。 小孩子一点点长大,成了舒眉朗目,皎皎少年郎。 少年郎小江不读书不修行,天天跟着他‘瞎胡闹’。 南境水乡的每个小城,每道街基本无人不识这一老一小。 ——李发财,李小明。 细雨初歇,祖孙两个街上徐行。 小江撸了根糖葫芦,第九十六次问,“为什么我要叫李小明?” 他胡噜两把孩子脑袋,第九十六次回答,“你原名不好,吉凶参半,大浮大沉。” 小江木着脸,第九十六次反驳,“所有天师的太极卦象所显,明明是旭日昇天,名显四方。” ‘李发财’哼道,“他们懂个屁,都是些皮毛工夫。” 又过几日,两人赌坊赢钱,准备吃顿串串。 夕阳西沉,鸡翅膀上桌。 李发财没由来地问李小明,想不想入道修仙。 李小明点了头。 李发财问道,目光悠远,“你不想当李小明了?” 小江咬了口鸡翅膀,眼睛里面有星星,“可我本来就是江逾白。” 岑隐拍拍他肩膀,“好,我们收拾铺盖卷回山,从下一刻起你就是江逾白。” 许多年后,江逾白想,就算他要做李小明,他也不是李小明。 &&& 江逾白习剑的那年春,岑隐偶尔偷摸会站在离火峰头看他练剑, 横劈侧斩挽剑花,种种姿态他都熟悉极了。 岑隐想,这倒霉孩子很像一个人。 像谁呢?九百年前收过的徒弟?三千年前拜过把子的兄弟。 时间太久了,他想不起来了,也容不得他再想。 ——扶苍山的封印松动了,与此同时,他的寿数也即将结束。 女儿,徒弟,宗门……岑隐没什么不放心,唯有黎纤。 若是鱼哥哪天上岸了可怎么办? 思量后,岑隐把江逾白叫到面前,当时他以为小外孙面冷心善,即便知晓黎纤是妖,也能友善相待,便郑重地将浮黎所留饲鱼指南交予对方。 他以为是传承,殊不知,是物归原主。 而后,岑隐将自己的丧礼大肆操办起来,漪澜各路宗门,无一不到场,满山缟素,天地均白。 弟子后辈呜泱泱跪倒一片,哭嚎声响彻天地,唯独江逾白这小子看穿详情,不肯对着棺椁里的石头哭。 扶苍山天光澄净,山底却有充足魔息,总有大批厚脸皮的修士不想走正道,特意跑到此地,借助魔息修行,吸上瘾后彻底沦为魔修。 因此,万年间,浮苍也偶有几次动荡,不过肉体凡胎的魔修可以被刀剑镇压,扶苍终究太平。 但,这次不同。 积雪深厚,岑隐以长剑为杖,缓慢地行走。 他感受到了恐惧,来自脚底万丈的寒渊,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仿佛在又看到了那四肢扭曲,浑身冒血的怪物。 然而,这次就只有他自己了。 山中的某块石某棵树,甚至方圆几百里的雪原都被留有法阵,大小加和足有千万个,他没入深山老林与冰川洋流,逐一核校检验。 深山无岁月,待到即将结束时,已过六年,他破衣烂衫地出山,准备买烤鸭和烧酒庆祝,却在山脚食肆听说小孙砸即将飞升真仙,他吓得酒碗都没端住。 连夜买了仙鹤票准备飞离雪域,却在启程那日,看见了一道天雷业火,绚烂炽热,从天边滚滚袭去南境,最后劈到了归元。 与此同时,扶苍山底寒渊中万魔嘶吼,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齐齐冲着南边,像是在对仇人发出诅咒,又像是在邀请老朋友过来做客。 岑隐无奈,只得留下。 魔息汹涌如大海涨潮,浓厚得使他陷入混沌,朔雪飘飞,将这位行将就木得修道者掩埋。 再次醒来,已是又四年,他被一群朝圣的佛修从积雪中挖出来,摇摇晃晃抬回伽蓝寺。 彼时,岑隐五感皆失,形容枯槁,如残枝落叶般,大抵有半月的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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