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隐吩咐小修士去探看伤者鼻息后,冲黎纤问,“你受伤了吗?” 黎纤摇头,甩掉身上水珠,“咱们快些走,它们又要来了。” 岑隐握紧剑柄,咬牙道,“还有多少?” “很多。”黎纤认真道,“很多,数不清,杀不完。” 岑隐深吸一口气,“你们先走,我留下。” 与黎纤相处后,他整日鱼哥长鱼哥短,但心里却觉得万年老鱼黎纤是个小小少年。 天真,稚气,混着青果甜的少年。 危机时刻,要让女人和孩子活命。 黎纤蹙眉,拒绝道,“不行。” 岑隐欲再开口,却听岸边发出一声惨叫。 他与黎纤跑过去时,见人正捂着断腿痛哭流涕。 再没有几时辰前大骂小修士的嚣张气焰,也没了游江赏景时的风雅,富贵公子醒过来后此刻只剩狼狈。 “我的腿好痛!痛死了,我要回家。” 他挣扎着去解缠缚腰间的藤萝,却半晌也解不开,他抬眼去瞧,见众人都被捆着,藤的另端被攥在一只妖的手里。 由于方才的恶斗,黎纤气息尚未稳定,眼珠还泛着蓝,额角与脖颈的细小鳞片还未消退。 “鱼…鱼妖啊…”公子顿时惊恐不已,挣扎着后退。 黎纤不明所以,他蹲下身,掏出个瓷瓶,想倒些药粉在他断腿处止血。 “妖怪!你别过来啊!”公子惊悚道,“你一个危害黎阳不够,竟敢拉着其他怪物过来!” “在江底吃了那么多人还没吃饱吗?如今又要把我们拖去哪里?” “浮黎君真该把你杀了!” 随着他的声声诘问怒骂,受了轻伤的几人也陆续苏醒,纷纷加入征讨队伍。 “苍天无眼啊!鱼妖残忍暴虐,怎配活着?” “畜生永远都是畜生,该死该杀!” 当然其中也有部分软弱的,他们在一片骂声中苦苦哀求。 “鱼大王,我家中尚有妻儿老小,都指着我划船赚钱养活,求您绕我一命!” “鱼大王,小的能为您引来更多口粮,求您,求您别吃我!” …… 黎纤保持着洒药的动作愣在原地,指骨发白,快要胜过手中白瓷瓶。 他缓慢而僵硬抬头,逐个扫过众人。 小妖怪的眼睛很漂亮,是桃花瓣的形状,干净得像雪山尖的溪水。 这样的一双眼睛里,正倒映着人们的表情,愤怒,厌恶,恐惧,欲杀之而后快的憎恨。 “都闭嘴!”岑隐一脚踹在开头骂人的公子身上,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的!不如让你死了!” “就你这种脑子,吃了都怕中毒。” 他拿剑的手被气得发抖,愤怒背后又是阵阵心寒。 今日这位眼无珠的公子,不就是昔日的自己吗? 浮黎仙君当初能深夜上门,向他为黎纤讨公道。他此刻也能为黎纤一剑砍下眼前人的头颅。 可是,无论如何,都杀不死,灭不净人们对妖亘古弥深的惧与恨。 他转过头,带着怜悯望了眼黎纤。 黎纤背后是广阔江流与巍峨高山,他孤零零站在江坝,脸上茫然得不像话。 岑隐无声叹息,天地这般大,怎么就容不下一只妖呢? 江风掠过,吹得黎纤衣袍猎猎,显出身形轮廓。 岑隐发现,原来这妖这么单薄啊。 & 突然,叫骂声戛然而止,江畔响起几声巨响,宛如惊蛰时的沉雷。 江心炸开滔天浪花,团团黑气翻涌,又一点点地退去,露出畸形狰狞,混着血的魔物。 黎纤的脸上茫然褪去,抿了抿发白的唇,轻轻讲了句,“完球。” 完球,它们来了,跑不掉了。 黎纤心想,跑不掉,就打吧。 他徒手掰断大舟残骸上的铁桅杆,而后,如离弦箭矢,断线风筝,踏水奔袭近百里。 浊浪排空下,众人向后退,唯他向前跑。 没有蓄势,没有前兆,黎纤出手极快,上来就打,架势很凶很猛。 在折吾河与群妖的数次战斗中,他明白,进攻有时比防御更安全。 岑隐剑指众人,“来!都张开狗眼看看,若是没有黎纤,你们该是谁的盘中餐!” “妖有人之灵,鱼大王是只好妖!令人钦佩啊!”公子变脸如翻书。 “鱼大王受仙人熏陶,已有菩萨心肠。” 其余人接连应和,有真心,有假意。 岑隐心道,去你妈的熏陶,他鱼哥生性善良,去你妈的菩萨心肠,战神之子浮黎本人都未必有。 总之,他们的愤怒消失了,憎恨消失了,他们看黎纤的眼神变了。 残忍暴虐的大鱼妖没了,黎纤变成风雪中被人寄予厚望的一息烛火,一抹阳光。 岑隐恶劣地希望,黎纤别打了,赶紧逃吧,留下这群猪头,跟魔物共沉沦。 浓稠的雾遮掩月亮,灵气也变得稀薄。 雷声似吼,涛声如啸,魔息一缕缕地凝成网,倒扣于江面,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不可名状的恐惧骤然降下! 黎纤疾退数百里,掀卷一片波澜,江堤土壤扑簌落下,碧澄春水稠如墨。 岑隐压住心中惊骇,拔剑纵跃,脚步飞驰,宛如踏在云雾间。 踏云归息,影至身随。 岑隐来到黑色风暴中央,长剑如青光。 他想,今日无论如何,都得让鱼哥全须全尾地好好活着。 长剑铮然,被灌注周身真元,像是在被烈火淬炼。 却见,天边忽然飘来一滴雨。 它穿过厚重的雾,落在黎纤眼角的小红痣上,溶成浅浅水痕。 转眼,静寂长空便落了场细雨。 雨声滴答,看起来很柔和,与南境往日里的绵绵丝雨并无不同。 可是,在靠近魔物周身时,便又化作无数锐利小剑。 小剑列阵,剑气交错缠绕,纵横于天地间。 形成半弧寒冰,恰似雨雪杂糅的弯刀,疾驰千里降落。 仅在半瞬,就翩然而至。 这刃厚重,冷冽且锋锐,它划过风暴,寸寸割裂魔息。 魔物血肉在半空爆炸,触手,头颅,滚落江底,砸出泼天水花。 潇潇雨幕中走来一人,宛若神明降世。 不对!岑隐心道,他本来就是神明。 猛烈的冲击力致使二人急速坠落。 岑隐‘扑通’摔在江岸礁石,膝盖都磕秃噜皮了。 黎纤稳稳落入一个怀抱中,温暖,干燥,带着浅淡的竹松燃香。 他把脸埋进宽厚胸膛,寒凉与风雨皆被隔绝在外。 &&& 魔物被杀光,伤员死者被逐次送回家,江流又恢复清澈。 两岸棠梨重焕生机,夜色也温顺也起来。 浮黎的衣摆沾了些碎雪,像是刚从冰川雪原中赶来。 岑隐捂着抽痛的腿,“仙人,那些东西是……” 浮黎道,“是魔,万年前古战场留下的魔。” 岑隐错愕地说不出话,这回他连指尖都隐隐作痛。 “仙人,”黎纤扯扯浮黎的袖子,“你受伤了吗?” “我很好。”浮黎将他放在岸边的青草地间,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瓜。 而后,他又眺向天边,目光被月影拉得深远。 一只妖可以目极千里,在南边的荷花荡中可以看到北边雪巅的红梅瓣。 那仙呢? 会看到什么? 会透过漫天流光,看到前尘和未来吗? 岑隐大着胆子问道,“仙君,快要变天了吗?” 闻言,浮黎收回目光,轻微颔首。 黎纤眨巴眨巴眼,又去拽浮黎袖摆,软绵绵的,“我们回家吧。” ——回家,我们躲进小竹楼里。 浮黎召了只青鸟,黎纤灵活地爬了上去,动作亲昵地和青鸟打招呼,又仔细捋顺着它的羽毛。 &&& 距离南境河流涨汛后又过几日,东边渡厄城起了把大火。 冲天烽烟火光中,号角被彻底吹响。 擂鼓声,爆炸声,呐喊声,纷乱交杂,彻底撕裂平静天空。 魔息如潮水,连绵不断地冲击尘世。 死掉的会成为新生魔物的养分,它们进化极快,甚至高阶魔物会捏出幻魇,将人扼杀在美梦中。 它们开始毁灭庄稼与住所,在人们的奔溃呼喊中,将其吞噬腹中。 九重天阙的仙逐渐陨落。 有的被天劫所累,散尽修为道行,不入轮回境,魂归大地。 有的为护一方民众,以身殉天,化作春风细雨,零落红尘碾做泥。 归元剑宗却在点滴地壮大,小修士都已成为数百人的师兄 他们穿着鸦青道袍,抗着鎏金旗帜,奔走在诸方战场。 在战争不频繁的夜晚,岑隐有时会在山间练剑,有时会对着月亮喝酒。 可惜,梨花白酒香冲天,却也遮不住满城的血腥气。 时隔百年,千年,甚至万年,这位叱咤八荒的初代修道者也总忍不住感叹,原来‘变天’时要牺牲那么多条命啊。 短短几月,燎原火从东至西,烧光了沿途草木,四野之下皆为焦土。 西川山河动荡,北边风雪挟魔息,南境的江流快要漫过归元山。 人间彻底乱了。 岑隐再无半点耍剑喝酒的时间,他守在黎阳外围,连日夜厮杀。 在一个傍晚,他们杀退一波魔物后,恰逢乌金跌落远山。 剑修队伍浩荡归城休憩,岑隐边擦着剑,边肆意眺望,在马蹄扬起的漫天灰尘中,他瞥到几里开外的竹林中,青鸟盘旋,唳鸣不止。 晚风中,林内竹叶沙沙响,檐下一盏鲤鱼纸灯摇曳。 岑隐踩着一地婆娑树影,扣动了篱笆院的门。 院里的石桌摆满了方形纸片,黎纤提着紫竹骨笔,行云流水地划拉着。 见岑隐来了,也没停下手。 “鱼哥,”岑隐凑过去,掏出包炒栗子撩在桌上,烛火明灭间,他看到了纸片上的奇怪图文,当下问道,“这是什么符?” 小妖怪刚从风雪界回来,还披着雪白斗篷,只露出张清秀脸蛋,“防御符,仙人让我回来把它们贴在各支江流上游,可以抵御涨汛。” 闻言,岑隐一喜,连忙收符于袖中,“我去贴就行,鱼哥歇会儿吧。” 黎纤随着仙君北上,已逾三月。 扶苍山,尘世最苦寒之地,有绚烂极光,更有泼天霜雪,如今还有粘稠的魔气,可怖怪物。 南境温山软水养出来的鱼,突然到了那边,想来会十分辛苦。 黎纤剥了颗栗子,扔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含糊道,“不了,待会儿就走。” 岑隐又道,“北边冷,我给你煮碗面再走。” 大锅烧沸,微小水泡逐渐变大。 黎纤收笔时,面条出锅,时辰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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