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画面又一转,日头没了,夜幕低垂,弯月挂疏桐。 食肆旁支起的摊子里,几个男人围炉沽酒。 “仙君打了那野鱼妖两大玄铁鞭!血流了满地,说不定明个一早就没命了!” “岑哥,这招妙啊!之前的万民请愿杀妖书都没用,岑哥一招苦肉计便成了!”率先开口说话的这位,是围堵黎纤的人之一。 被唤做岑哥的男人正是傍晚时‘苦肉计’的谋划者,也是江逾白曾在黎纤梦境中所遇见的茶酒摊贩。 更是归元剑宗的创派人,是屹立在无数修道者心中的旗帜丰碑。 此刻,他就坐在江逾白对面,眼神空茫,气息看着微弱,如同快要烧到尽头的烛火。 画面中的岑隐眉头微微皱着,“没办法,他是只大妖,一旦月圆时发狂开杀戒,后果将不堪设想。浮黎仙尊圣心泛滥,可我不想黎阳百姓遭殃。” 岑隐低头又闷了大口的酒,几个小弟见他不似往日插科打诨,想来是心情不好,便自觉地早早散局,各回各家睡大觉。 两大坛竹叶青见了底,入夜的梆子声沉沉散开,岑隐晃荡着起身,到门口收摊子。 “慢着。” 一道低沉醇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岑隐回头,只看一眼,就差点被其人威压震得跪地。 来人芝兰玉树,神姿高彻,俊美面容和身后正堂高挂的仙君画像一模一样。 ——正是浮黎。 三更天的风本来有些烈,可随着浮黎的到来,也变得温驯。 仙君圣驾,风雨避,万物臣服。 浮黎坐在长板凳上,整个破酒摊子都宛若灵山紫霄大殿。 岑隐立在对面,心里战战兢兢,生怕做了屠戮剑下魂。 “仙君…,我……” “去煮三颗鸡蛋,” 周遭很静,这句‘去煮三颗鸡蛋’轻而易举地飘散在四面八方。 “啊?”岑隐恍惚极了,磕巴道,“什么?” 煮什么蛋啊? 什么鸡蛋啊? 煮鸡什么啊? 浮黎睨他一眼,“煮鸡蛋,煮三颗。” “啊,行,行。”岑隐几乎同手同脚地进了内厨。 恍惚地烧水,恍惚地煮蛋,恍惚地端盘上桌。 怕仙君吃着腻,还专门配了碟青梅酱,和两壶别枝惊雀。 鸡蛋上桌后,浮黎瞧也不瞧,云纹广袖一挥,三颗鸡蛋骤然消失,连个影都没了。 没等岑隐开口,浮黎便道,“鸡蛋呢?” ——鸡蛋呢?您说呢? 岑隐低眉顺眼,硬着头皮,“不是在仙君袖子里吗?” 浮黎眺望着天边半弦月,神色幽深,“我没拿。” 岑隐几乎是错愕地望向浮黎仙,眼珠转了转,半晌终是反应过来。 ——仙尊在替那鱼妖讨公道。 这个认知让他心惊胆战,一位仙和一只妖…,这未免太离谱,太荒诞了。 他站直了身体,站在人族的角度为自己辩解,与仙君争论。 “他是妖,就算化了人形,穿了衣物,有了名姓,也依旧是只妖。”岑隐脊背绷得很紧,语气却意外坚定。 “每月皆有月圆之时,他万一恰巧在黎阳城内发起狂来,我等凡人该如何自保?” “至于使手段害他,确实非君子所为,可大妖肆意吃我族类多年,我们与妖哪有道义可言?” “总之,大妖凶残暴戾,凡人体弱中庸,我以为妖便是妖,人便是人,变不了的。” 岑隐说到最后,露出了一抹笑,痞里痞气中透着阴郁。 浮黎终于收回了落在远方的视线,也站起身来,直视岑隐,不答反问,“你认为人族能修仙吗?” 如今世道,神佛依次陨落,仙骨散作灵气游荡在尘世,岑隐有预感,新的仙道体系即将建立,终有凡人将踏入仙途。 他自然也心驰神往。 沉吟片刻后,他攥紧了拳头,“能。” 他以为浮黎要泄露某种天机,准备洗耳恭听。 浮黎上下嘴唇开合,声音渗了夜晚的凉意,“妖便是妖,人便是人,变不了的。” 岑隐呼吸一窒,嘴角抽动,好半晌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岑隐二十郎当岁,打从有记忆起便听说浮黎仙种种事迹,屠八爪火,戮幽冥玄鲸,守护尘世万载。 在他的认知中,眼前的九天玄仙就是一柄金光披身的古剑。 尘世安稳便隐于鞘中,若人间动荡便铮然出鞘,大杀四方。 可今日浮黎仙君所做种种事,皆平白有股子朗朗意气,很像是为小媳妇出头的纨绔贵公子。 浮黎手腕翻转,霎时,停歇的风拔地而起,吹得酒馆幡子猎猎作响,也吹散了天上的云雾。 一座山峦现于眼前,岑隐忽觉视野开阔,五感通明,甚至能看清山头疯长的梧桐藤萝,体会到浓郁的灵气。 岑隐心中惊奇,却也不明所以,“仙君,这……” 浮黎言简意赅,“三日后云破日出时,你若能攀爬到顶峰,我便替你易筋洗髓。” 岑隐顿住,眼睛瞪大,心中又惊又骇,因为太激动差点咬断舌头,“此话当真?” 浮黎淡淡道,“仙人誓,天道证。” 岑隐又看了眼那座山,兴许是浮黎有意为之,他能清晰地看见山间嶙峋的怪石,若是不慎摔落,怕是会粉身碎骨;他甚至还看见了沉睡在大山深处的凶兽,它们正在酣睡,等待猎物上门吞入口腹,尽食血肉。 在最高峰可能还有数不尽的危险…… 但是,这些危险均抵不过山间浓厚的灵气,抵不过‘腾云驾雾,劈山断水’,‘一剑出,四海平。’ 他深吸好几口气,攥紧拳头,眼中迸发兴奋光芒,破釜沉舟,“我即刻出发!” 他灌了两大壶酒水,从后院牵了只骡子,颇有几分壮士出征的意气风发,“仙人,三日后晨间再会。” 他挥舞鞭子,准备赶骡上路,却又被浮黎拦下。 “哪家卖母鸡?” 浮黎语出惊人,面色依旧是高山雪般清寂,“要下蛋好吃的。” & 日升复日落,画面调转了数次。 岑隐一路前行,把天光与黎阳城抛在身后,终于进入了大山深处。 重重迷樟内,隐藏着毒蛇与凶兽,原本高举着的火把被雾气吞噬,火光已是微弱如豆。 山间的路越发地狭窄,岑隐跳下骡子,徒步爬山,越往上便越惊险,接下来一段垂直的陡峭崖壁。 爬行几丈后,岑隐吊在临近山顶的歪脖子树上,能活不能活,全看这棵歪脖子树有多粗。 可惜,树很细,还隐隐有断裂的风险。 生长在峭壁的石头割伤了他的身体,血流汩汩着,疼痛模糊了意识。 天边忽而起了阵风,薄云奔涌将弯月包裹,几声闷雷乍响后,便落了场春雨。 雷声轰隆隆,雨声滴答滴,鬼哭狼嚎,魔音贯耳。 岑隐脑子混沌,仿佛是团浆糊,一会‘看到’自己修得正道,飞升成仙;一会又‘看到’自己掉入悬崖,摔得尸骨无存,留下一众亲友给他嚎丧。 恍惚中,他还看到了黎纤,小小一只,长了嫩生生的脸,和亮盈盈的眼,看起来足够无辜可爱,难怪浮黎仙尊…… 不对!我怎地会看见那妖? 岑隐使劲甩了甩头,再定睛一看。 那妖怪正趴在山顶朝下瞧他,桃花眼转来转去,透着几分稚气。 肩头背着竹篓,显然是来采灵植仙草的。 岑隐抖了下,头皮发麻,心中万马奔腾,额角冷汗涔涔,整个是人如同被雷了劈般的僵硬。 妖怪会怎么对付仇家呢?尤其是这种在天生地养的大妖。 应该一脚踩断树杈,看自己粉身碎骨吧。 岑隐阖眸,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山风呼啸而过,中间的树干发出‘咔嚓’脆响。 倒霉,老子还没活够!这是岑隐最后的想法。 然而,预想中摔落的场景却没来,一只瘦弱白皙的手抓住了他。 大妖轻而易举地把人扯到山顶,随后便退到几尺开外。 那里有颗参天梧桐树,他蹲在树下蜷缩成一团,安静地等雨停。 岑隐仰躺在地上,有一瞬是劫后余生的惊喜,剩下的便是无穷尽的震撼。 他被一只妖怪救了命。 一只妖怪救了他的命。 此刻,妖怪正扒拉着竹篓,清点今日采摘的灵植。 竹篓边里插着几株碧萝和鸢尾花,和被压在底部的彩色石子。 岑隐看了半天,反应过来,这妖很喜欢斑斓鲜艳的物件。 怪不得总会悄摸摸跑到城里小店,左转右转,东瞧西看。 春寒料峭,深夜凉似水,这场雨越下越急,穿花掠叶过,仿佛要洗刷世间一切污秽。 整座山都浸泡在潇潇雨幕中,小妖怪抱着竹篓往里缩了缩,浓密而长的睫毛轻轻抖着。 岑隐盖住眼睛,雨水从指缝滑到下颌,滑进嘴角,十分咸涩。 “我没偷,真的没偷,是我用蚌珠换的!” 小妖怪在黎阳城时的辩驳飘到耳朵里。 岑隐抬起手臂,伸进胸口薄衫摩挲半晌,缓缓掏出了三颗珠子。 珠子色泽莹润,闪着晶亮的光,岑隐无声地张了张嘴对黎纤说抱歉。 雨势渐弱,黎纤拍了拍袍角的尘土站起身来,看着他摇了摇头,“你的三颗鸡蛋已经被我吃光了。” ——我用蚌珠换鸡蛋,现在我吃光了蛋,便不能再把蚌珠拿回来。 这便是一只妖的思维方式。 黎纤背着竹篓,踩着泥泞小径下山,鱼儿般敏捷,俶尔远逝,转眼就没了影。 岑隐跌坐在地上,掌心里的珠子滚落,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动。 一下有一下地敲在他心尖,仿佛声声的诘问。 妖就是坏的吗? 倾盆大雨中,岑隐多年来的认知在瓦解,尽数分崩离析。 他看着三颗珠子,枯坐到东方泛白。 大道三千,万物皆蝼蚁,众生皆平等。 & 浮黎君足够守信,在晨曦初上时现身于大荒山巅。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岑隐率先开口,“妖可以做人。” 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许,他们比人做得更好。” 浮黎不置一言,只是信守承诺地给了他入道的术籍,并将此座山头赠予他。 自此,买酒的货郎关了摊子,用全部身家打了把玄铁宝剑,收拾细软常驻荒山。 大荒山间的灵气予取予夺,加之浮黎仙君提点,岑隐在道法上进展飞速。 春时取剑势于东风绵雨,夏时取烈阳,秋时取枫,冬时取满川薄雪。 终于在一个夜晚,星辰布周天时,入了大道。 那是个极其普通的夜,他去悬空竹楼给黎纤送了几快烤腊肉,回来时便像以往那般拔剑,挥剑,蓄满真元向着梧桐林一剑横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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