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就算邪风大作,他也只带个馒头,便又出门找寻黎纤。 旁人以为他转了性,竟愿费精力心神,造福苍生百姓。 殊不知,他只是想要报仇。 报那日在后山冷泉时,黎纤踩碎他腿骨的仇。 他要报仇,他要折断小畜生手脚,将其炼做炉鼎。 他坡着脚,一步步走到容舟面前,“方才我还听见,你说黎纤很弱?” 容舟道,“对,单薄瘦小,柔弱可欺。” 丘际仰天放声笑了一阵,而后挽起自己裤腿,露出狰狞伤痕。 他脚踝皮肤干瘪,诡异地向内凹陷,明显少了块骨头。 他的腿废了,成了家族的弃子,宗门的笑柄,他的人生完蛋了,都被黎纤毁了。 他要让黎纤血债血偿。 “是黎纤弄的,他废了我的腿!”他大嚷着,“小贱人力气极大,而且眼睛还会变色发光!” “别他妈造谣了!” 容舟握紧剑柄,想出手砍了这傻逼,“眼珠变色?发光?你以为他是油灯吗!” 丘际恶狠狠道:“我未撒谎!那日在冷泉,我与他打斗,他的眼珠变得海水般的幽蓝。” “再之后,他发了疯似的掐我脖子,差点将我勒死。” 丘际猛地冲出两步,攥紧沈清浔手臂,魔怔般,“沈师兄,咱们必须找到那小畜生,求求你,一定要为我报仇!” 沈清浔不动声色地拍开他的手,安抚道,“丘同窗放心,待寻回黎纤后,书宫及诸宗门定会还你公道。” 他捋平被抓皱的衣袖,善解人意地让丘际落坐,而后放声道,“诸位道友,如今已过夜半,正是阴气最重时,大家用些饭食后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明早再进城查勘。” 紧接着,他有条不紊地为众人分房,设结界,点安神香,主动为同窗修罗盘。 种种举动尽显善意,宛若盛夏的溪水,潺潺而流,甘冽沁人心脾。 容舟没跟师弟们进屋补眠,而是跑到后院长廊吹冷风。 更深露重,风凉胜水,他脑中分外清明,开始回想与江,黎二人相处的经历。 每桩每件皆从眼前飘过。 学宫、断空灵器冢、流月城…… 容舟按着太阳穴,尽可能地回想关于黎纤的细枝末节。 云雾层叠堆积,遮住月亮,显得天空阴沉晦暗。 长廊尽头响起脚步声,稳而轻飘。 沈清浔在容舟三尺外驻足,是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手中一碟烛火,豆粒般大小,在风中孤伶摇动。 火光模糊了人脸,容舟看不清他神色,但也知他是来‘策反’的。 容舟抽抽嘴角,“大晚上的,月黑风高,沈道友不必跑来给我洗脑,还是洗洗睡吧。” 沈清浔闻言也不恼怒,只说,“容道友,我只是想心平气和地与你讨论。” “无需给你洗脑,我猜你已经有所怀疑了。” “你与他们俩相处许久,想来不可能半点异样也察觉不出” 容舟垂头敛眸,一时间看不清神色。 黎纤确实有超乎常人的容貌,举手投足间,溢满灵秀气,像是个小精灵似的。 而且初见时,有点呆,连话也说不成句,见什么都觉得稀奇。 沈清浔拨弄着罗盘,见内里银针死气沉沉。 他眼眸微眯,幽幽开口,“逾白离开渡厄城内了。” “书宫的罗盘追踪力很强,雪山瑶池,塞外瀚海…无论天涯海角,都能被追捕定位。然此刻,罗盘却毫无声息,犹如一块废铁,显然是触碰了禁止结界。” “他们两应当是被人救走了。” “所以,你怀疑我们归元山把人带走藏起来了?” 容舟皱着眉,反驳道,“黎纤不是妖,如果我们家的人先找到逾白和黎纤,根本没必要把他们藏起来设禁制。” 沈清浔把罗盘搁在面前梨木桌上,放出‘咯嗒’的轻响。 星光倾泻,映照他面容,显得他眉眼温和,完美遮住眸底狠厉。 他笑笑道,“容道友,咱们打个赌吧。” &&&& 南境离火峰,山脉属火,每逢春末初夏,热得跟个烤炉子似的。 小道童拎着壶凉茶,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从山脚跑到山顶,然后把食盘放在议事殿门口,片刻不停留地跑出去。 里面有两位长老在吵架,准备地说一位长老在疯狂讲话,另外那个八风不动稳如山。 殷无涯捏着张画像,满屋转悠,快要气得跺脚。 纸轴上画的人,舒眉朗目璞玉面,正是他心肝宝贝大徒弟。 “书研,你说句话啊。”殷无涯‘啪’地把纸拍在桌上, “你儿子都成通缉犯了,书研啊,你能不能长点心。” 岑书研扬手挥了下,薄纸轻飘飘落地。 她叹了口气,道,“都是些小事情。” 两人面前摆着个沙盘模型,摹拟的是北域雪原,以扶苍为首的诸山脉走势,均被完美还原。 山脚,山腰,山顶,以及许多不起眼的角落都被插了彩色的小旗子。 岑书研盯着几只鲜红的旗子,沉闷道,“星轨异变,星子将连诛、琼林大比在即、北域扶苍动荡……,这些事哪件不是头等大事。” 美艳的女人阖眸静思,她从未想过,原来继承五座山头是这般辛苦的事。 殷无涯反驳道,“孩子受欺负不能算小事。” 岑书研回道,“如若他与妖为伍,那自然应接受惩罚;如若旁人冤枉他,我也会为他讨回公道。” 殷无涯扶额,“我说了快两百次了,黎纤并非妖物,是乖巧懂事的小孩子。” 岑书研没接茬,又低头做事,在她看来,万物眼见为实,无论传言真假与否,都需自己去认证。 见状,殷无涯沉默了会儿,又恳求道,“你若忙完了,有了空闲时间,记得摆出师父的龟壳卦盘,用追魂术试着招招逾白,你是他的亲娘,你的血阵要管用得多。” “孩子先被咱们找到,总比先让别人家抓到要好。” 他絮叨着,“你记得如何摆阵卜算吧?要不我留下教你?” 岑书研摇头,表示自己会做。 殷无涯摸摸鼻子,仰天长叹一口气,第八千次幻想,若是逾白,黎纤两个崽中有一个是他儿子该多好!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离火主峰万籁俱寂。 岑书研从纳戒中拿出一块甲壳,质地坚硬,色泽黑亮,大抵是只万年老龟的壳。 是那便宜爹留给她的,其实除却五座山头,岑隐还给他留了好些法宝古籍,而自己却没能给他养老送终。 岑书研有些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离火主峰好像静了很久。 没有老爹摇骰子打牌九的稀里哗啦响,也没有儿子日夜挥剑震落花叶的簌簌声。 偌大一座峰只剩她自己。 岑书研并拢手指,贴近手腕,登时显出一道极深血痕。 血流涓涓着,流淌到龟壳中心,顺着纹隙渗透龟壳。与此同时,她便默念拗口咒语,边释放灵压。 壳心冒白烟,渗入饲主识海,岑书研入定,在一片缥缈烟色中,她看见了熟悉的地方。 一座山峰,离自己很近,甚至可称为咫尺之间。 ‘归元踏雪岭。’ 岑书研兀地睁眼,拿起佩剑,抬步跨门而出。
第120章 踏雪岭毗邻惊雷峰, 却无铁索栈道勾连,更无护山大阵的照拂,多年来, 都是孤伶伶地伫立于此;名字‘踏雪’也不可捉摸,毕竟南边没有‘大雪满山岗’, 也没‘寒川飞霜’。 山内有竹有柏, 泥土带着点松木香, 山顶烟色朦胧,云雾下是大片翠绿草坪。 青草芳香柔软, 坪面长有大簇花朵, 总是能引来鸟儿们栖息。 然而这几日, 除了仙鹤和鸥鹭, 还来了只别的物种。 是人类的外表, 有鱼儿般的灵敏。那人类初来乍到,也不管鸟雀听不听得懂,就眨着桃花眼说自己叫黎纤,他和它们一起喝露水吃花瓣,他还会摸着鸟儿翅膀,发出羡慕的低叹, ‘我原来也有小翅膀的’ 人类长得好看,但总是闷闷的、蔫蔫的;有琥珀般润泽的眼珠,却频繁耷拉着眼皮, 望向岭内深泉处,好像在等重要的人。 梨木舫在江上漂浮了些许时辰,于三天前破晓时, 抵达南边境内。 进山后,江逾白被江正初带入瀑布后的冷泉淬体洗髓, 黎纤则被留在外面,并被告知只能在岭内活动,千万不可越出岭外半步。 几日来,黎纤的生活就是喝露水,吃花瓣,以及蹲在瀑泉外的草坪,眼巴巴地等江逾白。 他今早在山腰摘了几颗松树果,此刻正扒着里面的松子吃,他吃几粒,鸟儿来啄几粒,一来二回,便掌心空空。 “没有啦,去玩吧。”黎纤交代道。 小雀鸟瞪着乌溜溜的眼,瞅他脚边的松果,不依不饶。 黎纤抿抿唇,拒绝道,“不行,这两颗大的是留给白白的。” 小雀鸟们好似听懂了般,也不再朝他要。 “好乖。” 黎纤抬手准备雀鸟们的脑袋,却忽听而来传来阵水流激荡声,似山洪奔腾。 他的手顿在半空,呼吸骤紧,心脏也揪在一起。 江先生说过,白白体魄重塑,真元回流,识海内混沌灼热,四肢百骸释放出真元会引起岭内、归元、南境乃至整个世间的灵气波动。 这些句子玄妙且深奥,妖怪鱼听不懂,也无法理解。但他明白江逾白‘筋骨重塑’时会遭受疼痛与折磨。 半晌后,瀑泉躁动消失,又恢复泠泠水流叮咚。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极轻极沉稳,黎纤敏锐地转过头,一道身影晃入眼中。 其人身上有草药和书墨的香;但黎纤总觉得不对劲,他感觉这个人类被某种奇怪的东西环绕,潮湿腥冷,像是掺着血水的冰。 江正初手中提着个袋子,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东西。 黎纤轻嗅嗅,问到了香甜的糕点味。 江正初伸手,把袋子递给他,难道开口说话,“是山下铺子的酥饼。” 黎纤接过来,又躬起身,小孩子似的乖巧道谢。 此番举动倒让江正初有些意外,他看着黎纤脚边几株光秃秃花枝,略有尴尬道,“抱歉,山中吃食少。” “没关系。”黎纤挠挠头,“我喝露水、吃花瓣,就能填饱肚子。” 顿了顿,江正初提醒道,“瀑泉旁有片桃林,连通离火峰,逾白小时候总在那里练剑,你闲来无趣,可进去看看,但切记不要踏出结界半寸。” 江正初饱读洪荒博物志,对上古仙妖有诸多了解,但他觉得眼前的这只,过分的懵懵懂懂,着实太像小孩子。 ——看来书里讲的也不全对。 水流喧腾,有几朵浪花翻滚,黎纤睫毛颤了又颤,缓缓道:“我会连累白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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