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他的心神力量也足够承载得起。 见得这些从梦境世界中走出、面色或是畏惧或是拘谨的乡人,孟彰笑了笑,站起身来稽首作礼:“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这个小郎君…… 居然是在跟他们道歉? 即便是在孟彰的梦境世界里,即便有孟彰的法意支撑引导,极大程度地削减了这些乡人的不安,他们也不禁一阵躁动,几乎没能站稳。 “这位郎君你……” “……这位郎君你太过客气了,不用的……” “……不,不用这样……” 孟彰却很认真,他摇了摇头,又引这些乡人入座。 乡人们到底坐了,虽然最大胆的那些人也仍然少不了拘谨。 孟彰并不在意,他亲自给人奉了茶水与果点。 这些茶水、果点并不都是实物,而是跟现今在香炉里燃着的香片一样的本质,都是孟彰梦境道炁所化。 这是孟彰的招待,但同时,也是孟彰的一点补偿。 纵然孟彰没有恶意,且一直都还算小心克制,这次见面不会在魂体层面上给乡人们造成什么伤害,但在心理层面上…… 却是未必。 构筑梦境世界的,是梦境世界主人的所有识与见、情与感,其中自然也包括潜意识与显意识。 孟彰这一回相邀,哪怕是放在醒来以后的世界,对这些乡人们也是实打实的惊吓,如何又不会在梦境世界里留下痕迹? 甚至,这些痕迹还很可能会出现在一众乡人的潜意识里。 由不得孟彰不尽力将事情打理周全。 这些乡人不过是寻常的阴灵,可不是孟显,经不得太多的折腾。 “请吃用一些吧,”孟彰道,“应该能好受一些。” 原本还很有些拘谨的乡人们渐渐被安抚下来,终于也大着胆子去伸手取用茶水与果点。 他们的脸色更是一点点好转起来。 孟彰见得,也取了一片份果点在手,闲话家常一般跟乡人们聊天。 “这天可太热了,哪怕不出门,也总觉得热……” 手里有香甜的果点,面前有微苦回甘的茶水,侧旁又有引人放松的薄香缭绕,对面还坐着一个亲善友好的小郎君…… 乡人们渐渐打开了话头。 “可不是。但也不能总在家里坐着,还要打理田地。” “天热,没有雨,田里、地里就旱了,得灌水了,不然会影响收成……” 孟彰沉默了一瞬,才低低开口道:“是啊,就算再热的天,又怎么能在家里闲坐?丢下长着庄稼的田地不管呢?” 不吃饭了么?不穿衣了么?一家子的出息可都系在田地里呢…… 纵然他们是阴灵,只要不是阳世香火彻底断绝,总还有阳世那边的亲人接济,可阴世天地是阳世天地的映照。 阴世天地这里日子不好过,阳世天地那边厢就容易了么? 阳世天地里的亲人如果连自己都养不了,又怎么能够再去接济他们? 更何况,在阳世天地里劳累多年的他们,也少有能够歇下来的。 “很热的……”孟彰低低呢喃。 “热有什么?”坐在孟彰对面的一个老农摇摇头,“熬着熬着也就习惯了。” 孟彰更是沉默。 “我不怕热,”一个中年汉子对孟彰道,“我怕的是没有水。” “其实我们这边还好,一里外就有一条河,因着今年没有雨水,河也低了,可到底是有水,挑也能挑回来。邻近又有那孟家庄接济,日子还算过得去……” “……更远一点的村子,比我们村可还要惨。……” “一遍一遍地挑着水来回走,一日少不得走上六七回,每回一里多的地……” “……孟家庄的郎君心好,准我们用很低的价钱买来召雨的宝符,可是再低的价钱,那也是得要钱……” “……不买?那不能。谁知道后头是不是还会更热更旱?再没有钱,也得买一些来准备着。孟家庄的小郎君心好,但我听说他不止给我们这邻近的一个庄子让利,其他地方的庄子也是一样的处置,他这样耗糜银钱的,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总还得预备着。反正,宝符这样的东西,能放。” “……再卖出去是不能的。我们毕竟不是孟家小郎君的佃户,不好领这份好处。孟家庄里的那些佃户能做这事,我们不能做。村老说了,得知足知本。……” 孟彰一直听着,只在偶尔询问一两句,接了些话头。 “听起来,孟家庄里的管事、庄头和佃户都还很不错?” “是挺好的。听已经阴寿耗尽了的阿祖说过,早十来年间,孟家庄里的管事和庄头就时常遣人来过问村子里的情况。” “我这几年才从阳世那边厢过来的,不知道十多年前村子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可我也知道,这阴世里的村子,日子过得比阳世时候要舒坦。” “……就,大家更友善一些的那种感觉,你知道吗?” 孟彰听着,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坐在他对面的那些乡人都感觉得到,面前这位小郎君的目光挪了出去,似是往外头看了一眼。 就是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 看的是什么? 孟彰看的,是梦境世界之外的梦海上那被他拿在手里的红灯笼,是隐在孟彰随身小阴域里的那柄黑伞。 “阿父,阿母……” 他们只听到了这么低低的两个音节,然后就看见对面仿佛放出光来的小郎君笑了起来。 那笑容……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很像那晚春时候的阳光,又像是大热天里的凉风。 都是能喘一口气、再继续支撑下去的感觉。 乡人们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一遍遍地来回挑水很辛苦,也含麻烦,”孟彰道,“大家合力挖出一条沟渠来,将水从河里直接引到村子里去,你觉得可以吗?” “直接挖沟渠?”一个乡人下意识地重复道,“这可以吗?” 孟彰顿了顿,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便问:“有什么不可以的?” 那乡人几乎不假思索,直接回答孟彰。 “官衙那边……” 孟彰恍然。 乡人们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对面乡人不自觉地透出畏怯的眉眼,那到了嘴边的话语又都停住了。 孟彰从听到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管事说起召集乡邻挖掘沟渠的事开始,就没觉得官衙能给他造成什么阻挠。 非但是他,就连刘石桥这些孟家庄的管事们,也几乎不考虑官衙那边厢的意见。 那么,真就是官衙完全不必顾虑担心吗? 或许是。 因为孟彰是安阳孟氏一族的郎君。更甚至,他根本就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因为那里是安阳郡,而安阳郡,基本上是孟氏的地盘。 因为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是他的家仆,是在为他打理家业。 所以他也好,刘石桥这些管事也罢,都是根本不曾考虑过官衙的意见。 他们就没想过官衙那边会有意见。 但是,这些乡人不是刘石桥这些依附着孟彰的人,他们更不是孟彰,他们有什么底气去无视官衙? “孟家庄那边会出面的。”孟彰只能这样干干地道。 听得这句话,孟彰对面的乡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尽都放松了下来。 “孟家庄那边会出面啊……”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只能也拉扯出一个笑容来。 “有孟家庄出面的话,沟渠一定能成。不过,挖沟渠的话,一定需要人手……” “依着孟家庄的规矩,挖出来的沟渠一定不只是将河水引到我们村子里,只怕邻近的这几个村子也都要挖过去……” “……只靠庄子里的人手,可远远不够,而且这还是我们村子里的事,自家的事不能总靠着庄子上,所以,如果真要挖沟渠的话,到时候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我有一把子的力气。……” “……别看我人老,可我也不是就干不动了,到时候不论是刨土还是搬土,总也能帮上一点忙,不能舍了我……” “挖渠好啊,挖渠就只辛苦这一阵子,等沟渠挖好就省力了,真要是还像现在这样一家一家地挑水,辛苦的是一年年……” 孟彰已经不需要再询问了,他陪着这些乡人们谈话,听他们家长里短,听他们说说田地里的庄稼,直到乡人梦醒。 待到最后一位乡人离开孟彰的梦境世界,孟彰知道他也该醒了。 但孟彰还是停了停,再看得下方既平静又汹涌的梦海少顷,才催动龙舟归去。 这个时代问题太多,原本就需要一点点地来。何况有些事情,只能尽力控制,不可能完全根绝。 急不来。 也不能急。 更耐心些吧。 孟彰这样劝着自己,也从梦境世界中醒了过来。 孟彰未曾察觉,那些已经醒转的乡人中,有一人,又好像是三两人,并没有似往常那样忙忙碌碌地收拾家伙事儿,赶着去挑水浇灌天地里的庄稼。 细说起来,他们倒也不是太过反常,就是比之往常时候,更多了点什么。 安阳孟氏的这个小郎君,果真是光风霁月、华彩丰茂…… 小郎君不错。 也只是这么一少顷的工夫,各家又各自忙活去,不曾留下过任何痕迹。 此等种种细节与奇异,孟彰暂且不得而知,短时间内大抵也不会知晓。 但这不重要。 如果说,刚刚降世恢复意识的时候,孟彰心下尚且还有几分奢想妄念的话,那么随着孟彰被困锁病榻,不得不耐下心来接受孟珏、谢娘子的言传身教以后,孟彰心中的那些奢想妄念,就尽都被拔空扫尽了。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 或者说,不论是哪一个世界,不论是哪种身份、什么经历出身的人,都不可小觑。 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想要活下去,想要更好地活下去。 所以,孟彰不能、也绝对不可以仰仗自身尚且优越的出身俯瞰他人。 从直中取道,不违本心己性。 这才是孟彰真正的行事策略。 大道而行,当直当正,如此,才能不生阴私,不平生波折。 对知己之交的谢远如此,待只在乡野间生活的乡人,也不会有差别。 跟湖中的银鱼告别过,直接回到玉润院中书房的孟彰,将那昨夜里拟好的帖子取了出来。 他其实有些犹豫。 但不过半饷,他便拿定了主意。 待收拾停当,用过早膳后,孟彰又自坐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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