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一一摆上食案上的餐食,孟庙竟然松了一口气。 待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孟庙心里又是一叹。 罢了罢了,反正他也只是一个族伯父而已。 待用过膳食,孟彰却不似往常一样,起身准备往童子学去,他仍自坐在席上,看向孟庙。 “庙伯父今日这么早过来玉润院,可是有事要与我细说?” 却是孟彰先开口了。 孟庙不挣扎了,他直接将昨日里跟孟椿的对话说道了出来。 待说完后,他也只低垂着目光看面前食案的纹路,不看孟彰。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够感受到从对面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里的意味…… 孟庙分不清楚,他也不想要去辨认。 就这样吧,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想做的事情,接下来再发生什么,也都由不得他。 关键在于孟彰自己,也在族中那里。 不在他。 孟庙是这样想的,也没想要再折腾了,但下一刻,他居然从那落在身上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几分暖意。 “此番,多谢庙伯父为侄儿周全了。” 在那样的目光之后,孟彰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孟庙再不能欺骗自己。 他一点点抬起目光,看向对面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正从席上站起身来,拱手与他作礼。 ……果真是在,谢他? 孟庙坐不住了,他连忙站起身来,要伸手去扶孟彰。 孟彰让过孟庙的手,继续与孟庙拜礼。 孟庙的手停在半空中,少顷后,他侧了身,避让孟彰的礼。 “我……我也没能多做什么。何况,虽然阿祖是有些生气的,但你不必怕,我听说梧叔祖就很赞同你的提议……” 孟庙都觉得自己语无伦次的,非常的傻。 但站直了身的小郎君目光却仍旧平和。 “我细想过了,”孟彰道,“昨日里,确实是我反应太过激了,迁怒了庙伯父你,是我失礼,还望庙伯父谅解。” “我,我没放在心上……”孟庙道。 孟彰笑了起来:“多谢庙伯父。” 孟庙稳定了心神,看着对面站直了身体也只到他胸膛位置的小郎君。 “阿彰你,你真的想明白了?” 孟彰颌首。 孟庙只看孟彰这脸色,就否定了方才涌出的念头。 阿彰他不是要妥协。 他是想要换一个办法。 果然,他才刚确定这个念头,就听到了对面小郎君的话。 “族里有自己的态度与立场,彰需要理解,也可以理解,但该做的事情,彰却不能撒手。” 孟庙怔了怔,问:“你待要如何做?” 孟彰抬眼,直直看着他:“族里不出面,那就我们自己来。” 我们…… 明明孟庙将这个词听清楚了,也彻底理解了,可他却一点都没有想要反驳,想要去撇清,他站在原地,听着对面小郎君的话。 这便是默认了,默认这次参与的,不只有孟彰,甚至不只有处在阳世天地里的孟昭、孟显等人,还包括面前的孟庙。 即便孟彰在青萝说起孟庙早早就在等着他时候,心里就有了底,但到得现在真正得到孟庙的默认,孟彰还是为之心生欣喜。 就禁绝五石散这一事,再多的人手都是不够的。 “自己来?”孟庙重复着。 孟彰点头:“我们需要让族里知晓五石散对我们己身的祸害。” 孟庙有些明白了。 族人服食五石散的原因有很多。心中憋闷难以消解,是其一;与其他同伴在玩乐时候被带上一起,也是一个;被服食五石散后的飘飘欲仙诱动,无知无觉地沉醉在五石散的药效中,更是一个。 让族里的族人知晓五石散对服散之人己身的祸害,应该很有些作用。 至不济,也能让族里的族人在服食五石散时候犹豫些,多思量一些……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孟庙点了点头,但很快,他的眉关又重重锁起,“可是,只有这样的话,未必能让族人们彻底丢开五石散的啊。” 孟彰点头:“我知道。” 他也没有那么天真,认为只要让那些人知晓五石散的危害,就能让他们控制住自己。 他曾听闻过一种说法,人己身,是存在这一种自毁的欲`望的。 他们能从那种放纵与自我湮灭中,寻找到一种特殊的感觉。 他们能知晓自己真正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一种扭曲、畸形的欲望,在这方天地里,比他上一世时候还要明显得多。 比起上一世总有机会提升自己、展现自己的天地,这方天地里在这方面就要逊色太多了。 “庙伯父,”孟彰郑重道,“请你通传族中,就说……” “如果有一日,我找到了办法,又或是我能改良修行法决,让更多的人能够突破原本的瓶颈,那么,我所拿出来的任何东西,都会将服食五石散的人先行撇开。” 孟庙瞳孔剧震,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但孟彰偏就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对他开口:“是的,庙伯父你没有听错。” “日后,我拿出来的任何东西,都跟那服食五石散的人无关。” 孟庙张嘴,艰难道:“……这不是很公平。” 孟彰摇头:“不,这很公平。” “如果知晓了服食五石散的祸害,他们仍然要服食五石散,这样的人,真的还有未来吗?” “既然没有了未来,那我为什么要将有限的东西,给予他们?而不是给予那些拥有着未来与希望的族人?” “哪怕这些没有服食五石散的族人,资质、能力比之那些服食五石散的族人远有不如,那又如何呢?那些没有服食五石散的族人,他们的意志、他们对自己的控制与把握,却是反过来领先那些人的。” “而在我这里,意志和自制,比资质和能力更重要。” 在我这里,意志和自制,比资质和能力更重要……吗? 孟庙只觉眼前一阵阵发白。 他似乎有些明白这个小郎君了。 定了定神,孟庙说道:“我知晓了。” “我会通传族里的。”孟庙道。 孟彰点头,再与孟庙一礼:“此事,就尽数托付庙伯父了。” 孟庙颌首。 孟彰起身,准备出发往童子学里去。 “阿彰,”孟庙声音嘶哑,“……你真的有把握能找到办法?” 孟彰重又抬眼看定他:“庙伯父,我一直觉得,这天下,是有路的。所以没有人找到,不是它不存在,而是他们没发现而已。” “这天下……有路?” 孟庙站立了许久,才喃喃着将孟彰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待到他重新收拢心神的时候,眼前厅堂已经空荡荡。除了他以外,就再没有旁人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那刻,孟庙面上的神色彻底崩溃。 他脸皮抽动,眼底有什么东西汹涌着,呼啸激荡。 孟庙躬身,抬手捂住半张脸庞。 可饶是如此,他的身体仍旧在止不住地颤抖。 “阿彰说,这天下有路……” “该信他的,这天下,再没有人比他的资质更好了……” “不论是修行的资质,还是悟性与心志,他都是仅见的一个,再没有人,再没有人能与他比较……” “信他吧,他大抵是所能遇见的唯一希望了……” 孟彰才刚从马车里下来,就看到了同样从旁边马车走下来的王绅。 他眨了眨眼睛,压下心头的好奇。 这小郎君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再有,这琅琊王氏的嫡支小郎君,是在等他? 孟彰的马车不是头一天停在这个位置的,但王绅的马车是。孟彰很有理由怀疑,这小郎君是故意的。 王绅站在他前方的马车侧旁,没有离去。 孟彰心里确定了他最初的猜测。 待孟彰走得近了,王绅先与他点头,打招呼:“孟彰。” 孟彰停下脚步,也点头回答道:“王绅。” 他们两家的车夫悄然退了开去,将这一处空间让给了两个小郎君。 王家马车的那位车夫在离开以前,还特意往其他马车的所在分去了几道目光。 于是那些马车里,也有一位位车夫、侍仆躬着身悄然远去。 孟彰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重又望定不远处的王绅。 王绅脸色较之往日,委实是要平和太多了。 此刻看见孟彰目光望来,他更是先露出了一个笑意,然后才开口。 “我这次,是特意来找你的。” 孟彰颌首,问:“有事?” 王绅点头:“是有一件事。” 孟彰就静等着。 王绅深吸一口气:“我是来与你道歉的。” 道歉? 孟彰暗自咀嚼着这两个字。 见得孟彰沉默等待,而不是问他原因,王绅心里又更放松了些。 “自孟彰你进入童子学以来,我待你虽未有失礼之处,但相处时候,也仍旧缺少了几分真诚。” 孟彰听着,明白了王绅这一趟的真正用意。他不由得开始琢磨一个问题。 ……到底要不要答应这位琅琊王氏的嫡支小郎君? “我与你赔礼。”琅琊王氏的小郎君在那边诚恳道。 “但我是真的,想要与你交好。” “不知你……意下如何?” 孟彰收回心神,细细打量着对面的小郎君。 对面小郎君尚且带着些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颤抖,足可见他此刻忐忑。 但孟彰从他的眼底里,也看见了往日里少见的真诚。 孟彰沉默一阵。 “你与我皆是世族子,家族各有立场,即便相交,也未必能做到彼此赤诚……” “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第79章 “因为哪怕撇开家世等等其他的东西去,孟彰你也是可交之人。” 面对孟彰的那个问题,静默少顷后的王绅回答道。 到这一刻,即便是王绅自己,也不觉有些恍然。 是了,抛开其他的种种表面原因,真正驱动他先去寻找大兄王璇、后又找上孟彰的理由,就是这个了。 他打从心里认为,孟彰是个可交之人。 他认为,哪怕是跟太学里颇有声名的谢尚比起来,在这方面孟彰也是不差的。 既然王绅与他坦诚,孟彰也没有跟他遮掩。 他收敛了面上惯常带着的笑意,凝望着对面的小郎君。 “可即便我与你相交,真要到了我等背后的家族立场、利益相悖时候,你我也必然得割席不是?”孟彰问。 王绅沉默了一下,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可是世家子与世家子之间,”他有些不甘心,问,“也是能有过命交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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